如果一定要把两件相隔甚远的事联系在一起,也是可以的。世上所有的事物本就是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所以一定要把L球场失意的原因与那封投递的情书久久未有回音的事实联系在一起,也未尝不符合逻辑。
我却宁愿相信这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意想,是一颗脱离土壤的没有现实养料供养正处于休眠中的种子,是无法萌发成蓊郁的胡思乱想。
(5)
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翘掉第三节晚自习,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学校四处闲荡。这是在不自觉中就形成的习惯,对L的喜欢也是这样。那些安睡在冰面下的流水般的心情,自顾自地来回波折,不会在意隔绝的世界正处在哪种气候。也许季风携着丰沛的雨水恰好经过,就让它经过。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绕过操场前的竹林,篮球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待视野里最后一抹墨绿都隐去L出现在空寂的球场上。
我没有更进一步地接近,而是保持着与L惯有的距离,坐在场外的长椅上,看他运球上篮射篮,有时候他会放下手中的球,让眼神停泊在一个地方,静静地站立着。脱离人群的L依然是清瘦背影,浅黄头发,却有种让人可以轻易接近的错觉。
也许是这错觉给了我勇气,当L回头望向我这边时,我并没有闪躲,当他朝我走近时,我也没有退却。L坐在长椅的另一头。
“你也在这儿啊,挺巧的。”出乎意料地,他还记得我。
“是啊,挺巧的。”我望向L,他仍沉着头。一束倾斜的灯光打下来,刻出他眼角眉梢的线条他依然是那个活跃在众人舞台上的好看少年。
夜色让人沉寂平日的喧躁,让思绪如水滴滴落在空阶上。在夜色里我们的交谈夜渐渐随意起来。
“L你最近的球赛好像发挥得不是很好呢。”还是止不住内心的疑问。
“嗯……最近总找不到感觉。”
“渐渐会找回的。”
“但愿吧。”
交谈里我望见了L的许多侧面,也许他只是个衷于篮球或某项电玩的少年,也会用一些不新颖却足以动人的方式向喜欢的女生告白,会温柔地对待诚恳地守护喜欢的人。而最终的最终,他会成为某个隐没在人群中的浅色背影。
他可以是普通的,温暖的,也可以是众人瞩目的,只是他始终不是属于我的少年。
我依然将这样的习惯不动声色地保留着。也并不是天天遇见L,但遇见时多多少少能寒暄几句。夜晚的篮球场似乎成了L幽暗情绪的出口,而日日出没这一小方天地的我,早已沾上了这里的每一寸气息,所以也许我自己也成了出口的一部分吧。
曾经最难过的L,从我这里走出去过。
L难过时话会少很多,他会比平日更加专注地去射篮,站在固定的地点,连续不间断地射篮,只是几乎都无法射进。
其实他只是尽力去专注其他事情,以便治愈对某件事的耽溺。
有一次他投了二十多次也没有一次投中,而第二天进行的决赛上并没有他的身影教练把他从决赛的名单里剔除了。
还有一次L射篮的次数更多,他每次都不偏不倚地将投射点落在篮筐的右上方我开始怀疑他也许根本不想投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放下篮球,走到长椅边,固定地坐在椅子的另一头。
“她拒绝我了。”L的声音很轻,像一张可以轻易揉碎的纸张,“她说‘我们并不适合’。”
L被班花拒绝的事我之前已听过相关的传言,她们说班花在天台上把那封情书递还给了L。L就默默地在天台上待了一个下午。后来L对我说,那时的他就算离开,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可能是我写的情书不够感人的缘故。”我在之前想了很多宽慰人心的言语,却不知怎的说出了这样不足分量的宽慰。
“不,是我自己不够好。”
“也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否定自己。”
“可就算明白大致的道理,难过起来还是没法控制的。想来想去还是自身的原因。”
我终于再说不出一句激励的话,于是只能陪L静默在那里。
“不过都发生了,也是没办法的事。”L望向我这边,用这无可奈何却又无比坚定地口气。
“恩。再说假期里还有篮球赛。到那时努力打好啊。”
“假期啊……说起来很想抽时间去旅行看看。”
“L你想去什么地方?”
“嗯……总之要很远,去的地方要有很高的山峰,山的下面是很密的森林,顶峰上有一些积雪。”
“太远的地方,一个人会很危险的。”
“当然要拉一帮子朋友。你也可以一起来的……”
我们交谈的内容就在不觉中从沉重过渡到轻松。一切都由L发起,也是L自己将自己的悲伤释然的过程,他一直把握着我们的交谈。虽然有好几次我觉得可以宽慰他,可以拉近我们间的距离,能够涉及他的内心。但在那些我试图将目光投向L,并期许他会回应的瞬间,L总在注视着其他的地方。
而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长椅的这一头与另一头。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遇见L。晚上的球场重归从前的宁静。再遇见L 大概是一个月后的事情,那天的L没有打球,他戴着耳机,坐在长椅上,左脚在地面上打着节拍。
我们打了个照面,交谈了几句。
“挺巧的,又遇见你了。”L放下耳机。
“嗯。你最近几场‘友谊赛’打得挺不错的。终于找回感觉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感渐渐就回来了。不过到学期末了,比赛的次数也没多少了。”
“对啊,快考试了。”
像所有的往昔那样,我们零零碎碎地说些什么,一直坐到最后一节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校园在一瞬喧哗起来。在那些叠加的声音里L重新戴上耳机,对我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在嘈杂慌乱的背景里,有一些话哽咽在我的胸腔里,它们被刺耳的铃声切断,被L耳边的乐音取代,成为某一段华采里脱落的休止符。
“那一刻我就算离开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脑海里忽闪过L难过时深埋着头的剪影。我终于切身地懂得他当时无助空茫的心境。那个夜晚的交谈像往常所有未完成的对话一样,L开了头,却忘了将它结束。这本对于他来说就是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不足以与某一场篮球赛或班花的一个微笑放在同一架天平上。当他的生活找回了原有的轨迹,他不再需要某一个人听他难过时轻薄如纸的声音,他会一如既往地,安好地,活在真正属于他的世界里。
我翕张的嘴唇吐露出的轻微音符,在那个最终回的夜色,指向他那被巨大河流淹没的背影。
再见了,L。
(6)
说再见并不表示就是结束。有时它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一个以过去为依托,却又渐渐与过去疏离的开始。
假期里,我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只是忽然想起,也从未忘记过L那句随意的邀请。于是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坚定地上路。
我去爬很高的山峰,山的下面是稠密的森林,顶峰上有一些终年也不消融的积雪。
深山很静,静到回音足以捏造回音,轻叹可抵地崩。我却没有在这沉寂的山林里,找到《2046》中那棵寂静又纷扰的花树,没有能够在树上挖一个洞,把秘密深埋在里面,再用泥土封缄成虚无。
我还是怯弱地选择将它们安置在心中的铁盒里,待铁盒被青苔布满,待苍翠驻扎进每一寸泥土,终于长成那棵很多人穷尽一生去寻找的,可以封缄一切的,寂静又纷扰的花树。
我想那时,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
其实我需要的只是旅途中某一个单独的瞬间,看未涉及过的广袤天地如何将你的身影湮没,溶解,稀释,再一齐向我袭来。
持续聒噪的蝉鸣,雨后澄澈的天宇,苍翠起伏的山峦,都是隐匿了你的风景。
而在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掏出手机,按下了你的号码。其实我一直都想亲口对你说:
我已经不想再用绵长的铺陈,即使再怎么语无伦次,即使最终的最终我的声音还是无法触及你。
像所有那些我们安坐在一条长椅的晚上,灯光把你的身影照得昏黄,你成了漂浮在光阴河流上一张泛黄的旧照。
而我在每一寸橙黄里,呼吸着有关于你的华采与光亮。
你在我的生命中打开一扇门,照亮了一条通道,填补了我生命中大片的留白,让我甘愿接受“早知道会是这样啊”的结局。
我们从陌生,到假象的熟悉,再回归到陌生。曾一度以为可以进入你的内心,也曾尝试过在现实里更接近你一些却还是跟不上你的脚步,或者说我始终都在原地踏步。
这些都是你看不见的,我内心的起伏,挣扎与释然。
这些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断简残章,是别人看来千篇一律,没有必要去反复上演的剧本。
也许我不能喜欢你到天边的花火都枯萎,但真的梦想过与你并肩去看一场烟火。
(7)
呐,这些都是我一直想要对你说的。
只是我不曾按下,那绿色的通话键罢了。
空旷的山谷里,是一片巨大而翠绿的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