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收件箱里的信息被我全部标注删除,除了秦淑节父亲发给我的,她外婆家的地址。
我看着信息一条条消失在我眼前。
“睡了吗?”“怎么不接电话?你去哪儿了?”“回个电话吧。”男朋友断续发来的信息。
“孙老师,看到信息请回复一下我们。你的电话一直关机。”这是学校发来的信息。无故缺席大概有一周,连假都不请,实在不像我一直以来给他们的安守本分的印象。
“玲玲,回来吧,我和你爸不吵架了。”妈妈发来的信息让我眼角触动了一下,但我还是坚定地按了删除键。
电话一直关机,那是因为我把手机彩铃设置成了“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招是秦淑节以前教我的。
恋人、工作、家人,全部的社会关系。
全部都清零。
我想和我自己单独待一会儿,一会就好。
在完全属于我的时间里,我闭上疲惫的双眼,意识开始下沉。在这种空荡的车厢里闭着眼睛,你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回忆。你看到那些记忆片段闪过你面前。往事安全到轻易泥足深陷。
在那个有关高中时代的梦或回忆里,午后满满的阳光夹杂着微小黏稠的灰尘铺洒在操场的草坪上。好看清瘦的少年在不远处打球,不时往这边吹着口哨,主动的起哄自然不是为了鼻梁上架着框架眼镜、灰头土脸、正在看书的我。这样平凡的我用来陪衬身边的秦淑节再好不过了。她靠在我旁边一棵槐树下,漫不经心地边涂着指甲油边跟着CD机里的歌曲哼唱。脸上的表情是冷的,找不到笑的涟漪,乌黑的瞳仁里好像燃着一把火苗,不过就连那火也是冷的这份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冰冷气场不知道让多少男生为她疯狂。
她是知道别人在看她的,所以她连微笑的角度和拨弄头发的时间都掐算得恰到好处。以供那些在草丛后的男生偷拍时抓到最美的侧面。
秦淑节天生就是个表演家。
“他们吹口哨,你脸红什么……我说你这么笨,就知道念书,还念得不好。以后小心被男生骗。”她朝擦好的指甲上吹了口气,淡淡地说。她说话时从来懒得和人对视,好像这都会浪费了眸子里的火光。
“要你管。”
“无知少女就是你。以后毕业了带男朋友过来给我看下,我勉为其难帮你试试人品。”
“明天就高考了,你快看书啦!”那是高中的最后一天,明天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那场高考之后,我们就能逃离这兵荒马乱的疯狂世界,然后各自的人生就会焕然一新吧。至少当时无知如我是这么期盼的。
“你看这些有什么意义,考完试还不是就扔掉?复制别人的人生,多无聊。”
“不念书我能干什么……我和你又不一样。”
我和你又不一样。
汽车轧到块石头猛地一颠,我趔趄着身子完全清醒过来。断若游丝的意识里还抓着梦里那句旧时念白。
不知不觉车上只剩下我和师傅两个人了。这种时候让我想起那些老电影里经常出现的片段,一个旅人被出租车司机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或者一段业已成灰的过往记忆里,旅人下车后经历了一段难忘的曲折旅程,关于无果的爱恨与海市蜃楼的庄周梦蝶。
一回首一抬头。迷雾消散,梦里那些轻轻的话语声在灵魂里空空落地。等你再睁开双眼,车厢前面还是那个戴着墨镜的无名司机。他从后视镜里微微朝你看一眼,问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小姐,去哪儿?”兜兜转转,几度浮沉,起点还是变成了终点。
如果秦淑节坐在我旁边,一定又会嘲笑我癔症患者一样地胡思乱想。
“你低级的人生永远只能瞻仰晚八点档的肥皂剧。隔着屏幕看看电视剧怎么超越平凡生活,到死那一天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自欺欺人地白活一场后,还笑着说什么平平淡淡才是真。放屁。”
秦淑节一直都瞧不上我。当然她瞧不上所有人。高中时她懒洋洋地把那些男生送的电影票和玫瑰花甩到我的桌子上,轻蔑地笑着说:“白痴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好像全然忘了方才对着那男生笑得七分婉约两分害羞一分蛊惑的那个人,也是自己。她要的不是鲜花也不是雨天殷勤的雨伞,只是享受那种被追捧的感觉。
她想把全世界的爱都握在手里,然后大把挥霍或者游戏人间地将那水晶从高空抛下。而真正活在爱里的人是不会去炫耀那光环的,因为爱本就是不证自明的东西,就像真正的富人从来不会炫耀衣服上的吊牌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在爱里是个食不果腹的穷人。
自视甚高的秦淑节总觉得世界上其他人都是傻瓜。她讽刺我“低级”的时候,话语里没有任何宠溺和心疼的成分,赤裸裸地彰显了哺乳动物对单细胞草履虫的鄙视。自然,她有高处不胜寒的资本脸蛋漂亮、家底殷实。从小就过着众星捧月的公主般的日子。唯一的瑕疵大概就是母亲在她没记事时就因病去逝,不过父亲因此对她加倍宠溺,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塞给她。她的刻薄、骄傲、不羁、叛逆以及眼神里看向别人时那种漫不经心的轻视,也少有人敢去反抗。记得高中有嚼舌根的女生散播有关淑节不好的流言,一个星期后女生父亲的店铺就被地头蛇带人来砸了个稀巴烂。女孩的爸爸当时在马路对面买烟,看着大半生的心血碎成满地玻璃碴,无助得像个丢了气球的孩子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他满目空茫地走过去,想追一追那要飘走的气球,完全没意识到一辆大卡车正毫不留情地碾压过来。
“生死有命。这种事我也没办法。”
秦淑节倒没那么容易良心不安,她最在乎的事情就是自己活得精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这些草履虫般的芸芸众生身上,我们会自责,会伤心,会深夜难眠,会求救于百忧解和不一定靠谱的心理医生,甚至会去化身故事主角为这无辜父亲的死赎罪。
“那是因为你们太爱演。巴不得老天给你们个机会来显得自己多善良。他们家店铺本来就是借了一大笔钱新开的,月底还不上高利贷也会有人来收拾他和他女儿,到时候可就不是光父亲失事那么简单了吧。我爸现在帮他们把钱都还了,赔的钱都够他女儿出嫁了,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和只用利益纠葛不用善恶好坏来分析一件事的思维方式,让我很心寒。不过转念一想:你本来就不能拿那些人性里的温暖美好去要求她。毕竟单亲家庭的孩子在人格上多少都是不完整的,父亲失衡的宠溺只会让这份不完整更加地严峻。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再浓烈的爱也是过犹不及。
我的弱点就是总爱为别人做的事找理由。大概秦淑节就是看上了我这点不可救药的愚蠢和自以为是的宽容,一向独来独往的她高中时期唯一略有交集的朋友,就是我了。可是出乎意料地,高中毕业后,比起那些佯装亲密一口一个“亲爱的”“好姐妹”,上趟卫生间都恨不得变成连体婴儿,人走茶凉后最终连结婚都不见发喜帖过来的女生,我们倒是一直保持着断续的联系。
高考结束后,我继续过着秦淑节口中的“低级人生”。上她眼中的傻×大学。只因为不想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街、一个人节日落单以及搬家没人帮忙,就交了个她看不上眼的傻瓜男友。毕业后留在生我养我的城市,现在又找了个她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幼儿园开始天天教一群小孩子画蓝天白云和鸭子。
“其实我男朋友他人还不错,就是有点闷。有时候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但他对我好不就行了?”在秦淑节面前说自己的近况和困惑是需要勇气的。你要随时准备好受到精神层面的打击。
“你爹对你也好,你怎么不和你爹谈恋爱。要我说,低级的人总会和低级的人走到一起。这样这个世界才能平衡。”她在电话里这样评价我二十几年来可以简单用一句话概括的人生,在她眼里,恐怕连我流的眼泪都是可笑多过可怜的。
“秦淑节你损成这样,对得起这么三从四德的名字吗?”
“名字是我妈取的,对不对得起你去地下问她。”
可说也奇怪,人生比小说电影还要精彩的秦淑节,总会隔一段时间联系上平庸的我,说说她最近的风起云涌。她的那些经历好像隔着玻璃仰望除夕夜的烟花,光是看看,就会觉得这人生的漫漫长夜里,原来也可以有这样的光。
就让我尽量简洁地说下她不可能一句话概括的人生。
十八岁夏天,高考考场上用文言文写了一篇抨击高考教育制度的作文,完满的零分;接下来的暑假一声招呼都没和家里人打,一个人去了北方;做过乐队主唱;走过T台;还接过几个不错的剧本,当过几个月演员,差点进入一趟浑水的娱乐圈疯狂地挥霍着青春,为梦想而活。
一年后为了一个男人和父亲闹翻。私奔,颠沛流离,差点就要被驯化成一个平凡的女人。结果忽然有一天在书架上的一本书里抖出一张身份证上面写着和她朝夕相处的男人的真实身份。只不过性别,居然是女。晴天霹雳超越人类禁区的爱恨纠葛。为爱情而活。
酒精、烟草,因为上一场情感创伤开始放浪形骸地生活。和那些影视剧女一号一样,放纵,滥交,堕胎,就差染上毒品。父亲太心疼,给了一大笔钱让她出去走走,她也像是忽然醒悟,要重新做人,花一年的时间跑遍了四大洲七大洋。旅途中的经历万千,浪漫、惊悚、悬疑、大气、醉人等。一应俱全。回来后还出了本有关环游世界的书。结合她过去两年那千疮百孔的青春、梦想、爱情,书很畅销。读者多为平凡如微尘,却渴望像她一样四处游走,边流浪边感慨的草履虫众生尘埃落地。她也终于能为自己而活。
多数人都觉得她这一番荡气回肠后,终于要回归最美的平凡了。
只有我知道这不可能。只要有火,她还是会去玩火。就算现在没火,那她也会阴差阳错地丢一根没熄灭的烟,燃起蠢蠢欲动的野草,制造出一场火灾来。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
这一点早在高中的时候,她故意捻起草丛里的蒲公英,在不远处偷拍的男生快要按下快门时故意嫣然一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
我说过,秦淑节天生是个表演家。她觉得,活着就是要把自己榨干。所以她最擅长的事就是让一切清零,重头来过。每天都把这世界当舞台,用生活去复制剧本,让剧本写进生活,并把生命中其他人当作观众。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是在嚣张跋扈地暗示我的人生,比你们的都要精彩。
于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要看看就好了。
所以在风平浪静的半年后,又接到秦淑节急促的电话时,我并不觉得有多惊讶。
这时间已经长到够她重新活一次了。虽然大多数人只能用半年来浑浑噩噩地挥霍或者朝九晚五地忙着生忙着死。
“林晓寒,我爸破产了。”上来就切入正题从来都是她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