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个做法很不成熟,就像我一位朋友在和男友分手后养了条狗然后把狗的名字就取成前男友的名字。她说这样每天看着“×××”在自己身边摇尾乞怜心里会有一种极其的膨胀感。我面对现实无能为力,于是只能在编撰的剧本里导演别人的悲欢离合,慢慢就变成了一个独裁到不可一世的暴君。
而此刻我站在片场里,看着苏玲尽力从我这个暴君手上挽回的烂俗剧情:少年知道女孩来了,一张张地翻着去年夏天的那本画册给女孩看。女孩看着画面上的姐姐,努力忍住哽咽,她害怕发出的声音太大这场精心的伪装就会前功尽弃。最后男孩在女孩要离开的时候把这本画册送给了女孩,在女孩要转身离开的最后,男孩忽然想起什么,递给她一张单独的画卷,说:“这张画是送给你妹妹的。”看着画面上远离热闹人群坐在海滩上的少女,女孩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滴落下来。“好。我一定转交给她。”她这么说着。
我不知道这个只算是沾上无声悲剧边角的剧情到底哪里触动了我,让我奇迹地觉得里面的某个场景似曾相识。本来生活和电影就是在互相模仿,我也不是个分不清真实和幻影的人,但是这里面到底哪一个画面和我锈迹斑斑的生活重叠了呢?据我所知我已经远离这种青春偶像剧很多光年以外了。当那些片段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交错,我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是那本画册。
画册里画的海边小镇不是任何虚构的其他地方,就算只是用简笔画随意勾勒几笔,我还是能一眼认出那辆破旧的海边巴士,那个好多孩子把脸贴在上面的蓝色水族馆,青色线条的海风终于从画面上一跃而起,和我散落的回忆接轨,我甚至想起了巴士要开往的下一站就是多年前我离开的破旧汽车站。
这是这部电影唯一真实的剪影。画册里的地方就是我和白晴的故乡,我们曾经离开她嫌弃她,用这个大城市里的高端、艺术、时尚、电影、文学来把它轰轰烈烈地掩埋,而如今她又回来了,成为我在这个虚无片场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我把这个别出心裁的道具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那里有一切我所执迷问题的全部答案。当我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前面那个穿着小松松垮垮的裙子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光鲜亮丽的新娘,手捧着鲜花站在蓝绿色的海边时,一切终于变得逃无可逃了。
“导演,白晴姐的婚礼,你到底要不要去呢?”身后的苏玲轻轻叹息道。
如果我和白晴之间的感情也能是一部电影该有多好。那么在那个清晨她离开以后,我可以写出一百个能够预见的结局。
比如她不告而别是因为她得了绝症,她爱我愿意和我厮守但是无法忍受自己生命最艰难最苍白的时刻展现在我面前。她像一只寿命将近就离家在巷口默默死掉的黑猫,在某个陌生人的怀里默默闭上眼睛。然后这时候天空的布景一定会下起雪来。
比如其实她不是变心也不是不告而别,她并没有忽然消失,她的“忽然消失”只是我在选择性失忆,我受不了一个月前那场车祸的打击,更受不了在我们都重伤累累,她还一步步向我这边爬来,石子一寸寸割裂着她流血不止的伤口。就算之后我从这场灾难里幸免,余生的每一个夜晚都会在满是血泊的梦境里醒来。所以在长期的自我折磨以后我宁愿欺骗自己。她是因为不爱我而离开了。
再比如破除一切烂俗的剧情,这个叫白晴的女人其实压根就没有存在过。她可以是我创作出来的一个小说人物来陪伴我度过虚无的人生,反正小说家是最好的谎言家,我可以撒一个自己都能欺骗到自己的谎言。她也可以是我分裂出来的第二人格,每当午夜就去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是白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她不是我剧本里分裂出来的一个女人来混淆我现实和影象的关系,她也没有死,没有不告而别,没有刻意去玩失踪。
我唯一猜对的一点,就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一直在假设一百种结局来掩埋现实里的真相是我赶走了白晴。
习惯了戏剧化的我,想一个故事的结局都要否定无数次的我,却不愿意接受这现实里最俗套的结果。
八年前我和白晴一起离开了那个破败的海边小城,来到这个高速公路已经变成巨大停车场的城市念书。我念编导她念法政。毕业之后我们都选择留在这里。之后的五年春节都没有回去过一次。白晴每次接到父母的电话都逼着自己用最冰冷的语气和繁忙的借口快速切断,我知道这是因为如果电话那头的声音再延续一秒,她就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她曾经和我说过如果继续待在那个安详的小镇,和那里所有的女人,或者说最典型的,和她的母亲一样,很早的年纪就结婚生子,有了几个孩子后因为女人的天性被捆住手脚,剩下的大半辈子只能围绕着身体掉下来的那几块手心手背,还要忍受一个脾气古怪的丈夫,人生说没有就没有了。
所以她一定要为自己活一次。反正就算做砸了她也没有什么可以输的东西。
白晴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小孩子想要存钱去买冰糖葫芦时的那种明亮。这个戏剧化的念白立刻让她从晦暗的人群里绽放在我面前。
就这样,我们抱着互相扶持的心态一起生活在这个充满机会也充满诱惑的城市。任它榨干我们的青春和激情,然后沦为巨大齿轮上一个拼命追赶的零件。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最后互相扶持就变成了互相中伤,反正在开始的那几年,房子、交通、工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攀比和刻薄让我们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巨大失望,然后这种失望只能嫁接在对方身上,因为在这个大城市里,我们是对方唯一唇亡齿寒的家人。
在第五个年头,我的工作进入了正轨,编写了两部算是能拿得出手的剧本,渐渐地也开始自己尝试导演作品。我以为这样的好转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希望可是没想到事情却变得更糟。因为白晴的工作并没有我的顺利,或者说是很不顺利。而我却不知道那时候,我每一次向她炫耀工作上的成绩都无异于在她引以为傲的自尊心上捅了一刀。
“你永远就知道自己了不起!我可不想做你的附属品!”对,好像是在一个雨夜,在我提出按我现在的成就,她完全可以不用去工作只要待在家里收拾收拾之后,她终于爆发了,摔门离开了家。
从那以后,她的脾气开始变得几度狂躁又脆弱,我曾经冰冷着脸建议她去看下心理医生来医治下隔三差五的歇斯底里。事实上那个时候白晴确实已经患上了中度的抑郁症,我一直很怀疑所谓的科学对抑郁的界定,因为我觉得在这个城市里被压榨的每个人都有抑郁症和精神病的倾向。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白晴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当我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被她独自打掉。
那个夜晚一脸纸白的她窝在沙发的一角,轻蔑地面对着我的诘问:“你不是以前在剧本里,写过这样的剧情吗?‘妻子怀孕两个月后,开始嗜睡,消瘦,呕吐。丈夫这时候却只关心大盘上几个浮动的数字。因为抑郁症,孩子要打掉,而事实上妻子根本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互相折磨互相厌倦直到各自从内核都开始慢慢腐朽……’如你所愿啊,现在这些全部发生在我身上了。要不这部戏你找我来演?”
“够了!”
“哼,怎么样,笔下的事情变成现实你有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牛逼随便写一下都能预见未来。多high啊。我俩的生活现在简直比你写的剧本还精彩。”她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戳中我的死穴。
“都他妈是报应。”在这个疯狂的女人又冷冷地加了这一句后,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愤怒,一巴掌落下去的时候竟然还有一种在演戏的感觉。然后白晴单薄的身体在沙发上摇摇欲坠地倾倒了,如果当时我去扶她把她抱在怀里听着她哭泣也许后来的结局会变得不一样,可是我用深入骨髓的寒意来回报她伪装起来的冰冷。
我对她说,你给我滚。现在就滚。
窗外的大雨哗啦啦地冲刷着蒙满尘埃的城市,大风掩盖了台阶上每一寸树叶被撕裂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披着自己最喜欢的那件红色风衣,消失在那个最终回的夜色。
苏玲不止一次在看过我的剧本后和我说,导演你真是个大独裁者,特别是对女人的命运非常不尊重。这个丫头很有反抗权威的天分和女权主义的影子,可是她以后就会明白这个行业多的就是独裁者。没错,我曾经为了推进剧情不择手段,把一个人可能一辈子才经历的巧合搬到一天,以时间和命运的名义,导演他们的悲欢离合。而自以为是地操盘他人人生的报应是,我忘记了在人生这场更大的戏剧里,连我也不过是时间和命运的门徒,永远猜不到为什么下一张红桃A会突然变成方片2。
很多事情是我无法控制的。即使是剧情里的角色都有自我意识,想要为他们的命运垂死挣扎一下。更何况那个当年用不服输的笑容激起我征服欲的白晴呢?我以为我能像操控剧目一样控制我的生活,最后却发现这一切是多么徒劳又可笑的尝试。到了最后就连缅怀也显得捉襟见肘,只能把关于我和她的故事藏在电影的一个道具里。
后来我花了很多办法找到了白晴流产的那家医院。医生告诉我孩子有胎角,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有点可惜了。她还说白晴很坚强,手术没打麻药,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毛巾也被她咬破了。
我努力不去想,可是长期编导戏剧后愈发变得发达的想象力让我只要一闻到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就会无比细致地在脑海里描摹起医生描叙的那个画面。真实得如同一幕在我面前再现的电影。然后眼泪就一滴滴打下来,酸涩地砸进嘴里,嘲笑我也该好好品尝下她受过的伤害。
白晴走后我一度消沉了很久,所有转移寄托的方法都没有用。酒精、烟草、赌博。新欢、工作、旅游。这个要了我命的女人在最后离开的那个夜晚用她的倔强将我击败得体无完肤,我活在欲罢不能的愧疚感和没法赎罪的悔恨里不得终日。房间里每一件和她有关的东西,就算是一件流水线生产的梳子,也能横生出所有关于她的记忆。所以我扔了毁了有关她的一切哪怕是一根头发,然而忽然空荡下的房间反而更加提醒我她的存在,于是接下来我干脆自编自导了这一场寻找与迷失的闹剧。
当我用纸巾擦掉盥洗室镜子上,那一排我在她离开后自己用口红写上的一堆红色乱码,然后把仅存的口红收进抽屉里后,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曾经我因为不想承认自己亲自把白晴赶走的事实,于是导演了她不告而别的假象,我的职业敏感让我在进行这场自我欺骗时连细节都无比逼真。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即使当初我在镜子上写下数字时,还严谨到可笑地去模仿白晴的笔迹。
从那一刻起,我生活里的两个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我的电影前几天刚刚杀青,苏玲在片场为这个清新文艺剧的结局泪流满面。另外一方面,打探到白晴的消息并不难,只不过我一直试着去回避它。
听说她后来回到了那个海边的边陲小镇,我们曾经的家乡。她最终还是像她的母亲一样,嫁给了镇子上一个脚踏实地的男人,过上了曾经恐惧如今却甘之如饴的生活。我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喜帖被我和房间里所有与她相关的东西都一起扔掉了。
却还心虚地留下一套我们一起买的茶几,等着粉身碎骨的悲剧再一次上演在面前。
在那部电影的最后一个长镜头里,身着红色风衣的女孩消失在男孩逐渐清晰的视野里。其实少年的眼疾早在女孩来后的第二天就恢复了。他看着女孩如此精心地维护这一场骗局,便不忍心拆穿,帮着她一起完成姐姐临终遗愿。我承认这个剧情的设定灵感来源于苏玲明明知道我在自导自演一场白晴离开的戏剧,却没有在一开始就拆穿我的善良。谁叫我的生活早就和戏剧骨肉相存,很多时候我甚至不得不把我经历的苦难熬成血骨,一点点地奉献给戏剧,让她扎根在我的苦难里尽情生长。
当北国的大雪洋洋洒洒地飘荡下来,落在少女晶莹的瞳孔里。少年记住了她在雪下绽放的容颜,就画了那幅画给她,假装说“这张画是送给你妹妹的。代我向她问好。”
然后女孩的身影就在镜头里渐行渐远,她穿过纸醉金迷的夜市,穿过青石板的杏花春雨江南,穿过树叶流淌成金色河流的街道,穿过比心脏还要寒冷的冬天。
无数经过的路人将她掩盖,然后电影幕后制作的名单在这喧闹的人海里浮上来。而在这部电影最后人来人往的路人里,也有我自己经过的身影。这是我崇敬的导演希区柯克惯用的手法,他总是会在他的电影里扮演一个没有台词的路人甲。而从那部电影开始,以后每部电影里,我都会若无其事地经过一个身穿红色风衣的女人身旁。
岁月的风尘在女人的脸上留下细纹,淡漠的眼神里没有风景也没有路人,嘴唇的颜色红艳欲滴,那是她在和我独裁定下的剧情在做最后的抗争。
我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摄影的镜头早就偏离了我,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出镜头,走出摄影棚,走出我这个独裁者搭建的帝国,走向阳光下那个活色生香的戏剧人间。
而我只是经过她的众多普通路人中的一个。满脸胡楂,眼窝深陷,眉宇里长满了与这出聚散离合、缘深缘浅的文艺剧格格不入的世故,下一秒就融化在人流里。
电影散场。巨大的聚光灯向我打来,眼前一片花白,向远处望去,我再也看不清她在风里翻飞的,红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