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为了我,永远十七岁。)
陈珊真不知道为什么这年头那么多人要出国。一个在美国读博的表哥和她说,其实去美国念博士和去什么蓝翔技校上学差不多,学技术,包食宿,同时专修烹饪、美容美发、驾驶、汽修、计算机等多种技能。且漂洋过海,总感觉有那么一点低人一等的姿态,客居他乡,现实里也不如诗句中那般诗意。
这都是过来人血泪交织的话,自嘲里面浸透无奈。陈珊也把这些经验稍微夸大其辞了那么些,灌输给了她的前男友李嘉园。当然,就算是火坑,人们也得跳了之后满身创伤才肯承认火焰是多么炽热,什么经验教训在未经历之前都是浮云。所以李嘉园压根没把这些当回事。
李嘉园一出国,陈珊就和姐妹们说:“你们看看,这简直就是对我的不重视,我算是看透了他,你们以后谁也别给我提这个人,他以为他漂洋过海了不起了!姐姐我才不和他玩什么异地恋!他以为我会在大洋彼岸给他守活寡吗?我呸!就他也配!”
这些豪言壮语听起来倒气势,有些先发制人的味道,姐妹们也觉得陈珊还真是有那么点派头,纷纷表示支持。她们中很多人,都已经和陈珊来往了五六年,陈珊的恋爱经验和独当一面的气魄,让她们把她当活佛一样供着。每次聚会,她们这些“后援团”都一个个虔诚得和小学生一样,搬着小板凳围坐在陈珊周围,听她意气风发的讲座。就差没带着小本子随身记录了。
这天,在送走了一群姐妹淘后,陈珊仰躺在轻易凹陷的沙发里,疲惫地合上双眼。空空的房间里只听见漏水的水龙头嘀嘀嗒嗒的断续声。
众人离席后,有些伪装,也没有必要去苦心经营了。
李嘉园不是一个人出国的。
陈珊是从他的一个好朋友那儿知道的。事实证明,怎么也得认识几个男朋友的铁哥们,要不然真的发生什么变故的时候你往往成了最后一个知情者,到那时就不得不附和着命运的剧本,被拖向一个颜面尽失的结局。
李嘉园去照相馆照护照照片时,可是和魏欣然成双成对去的。和其他人去,陈珊都没什么好担心的。除了魏欣然这个女人。
“女人”这两个字,在陈珊看来是个形容词,言有尽而意无穷,根本就是对魏欣然的专属形容。这个女人,在她和李嘉园的恋情里,曾经无所不用其极,上演了一场又一场的闹剧。那些戏码都是些几十年前的大陆言情剧和台湾复仇剧的综合体,烂俗且缺乏新意。亏魏欣然还非常投入地演绎着。
陈珊记得,她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横在她和李嘉园面前,带着一种誓死方休的决绝。那时李嘉园虽然装作一副爱理不理的冷漠,但是他眼角流露出的怜惜早就出卖了他。有哪个男生不愿意生命里有这么个倔强的小女孩为自己要生要死呢?这种只在电影小说里出现的戏剧化的桥段,就这么平稳降落在寻常生活里,让他们也能当一回男主角,不觉中就有了种恍然入戏的膨胀感。
现在,魏欣然赢了。这个大学里比自己小三届的学妹,用青春和坚持,在他们感情归于平淡时,重新用一种奋不顾身的自我奉献,点燃了李嘉园关于年少时光的最后一丝感动,让他编织了一场“远赴重洋刻苦学习”的弥天大谎,迅速利落地把陈珊剔出自己的生活范围,好和魏欣然双宿双栖。
陈珊不知道的是,其实魏欣然很像一个人。李嘉园第一次看到这个执拗的小姑娘拦在他面前硬要和自己共进晚餐时,瞬间想起了曾经那个懵懂,不顾一切,非爱即恨的,少女时代的陈珊。那个曾经用青春追逐自己的陈珊。
李嘉园虽然年岁长了,但对于爱情的理解还停留在他和陈珊初相识时的那种决绝的模式。那时他们每次争吵,最后李嘉园都会冰冷地丢出一句:“陈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么不讲道理,不是这么无理取闹,不会因为一件小事就上纲上线。以前的你,是那个全心全意去爱我的小女孩,你不计较后果,无所谓得失,你美好得就像个梦境。不,你比那些虚无的梦境还要真实。因为你在用你整个灵魂来爱我。
既然一开始,我是因为你的赴汤蹈火才和你相爱的,那你就得一直为我赴汤蹈火。你得为了我,永远十七岁。你不能老,你老了我们的爱情就老了。陈旧必被抛弃,平平淡淡才不是什么幸福。我要的是跌宕起伏,义无反顾。我要那种和死亡捆绑在一起的爱情,我要你为我要生要死,而不是让我们在平庸的幸福里一起沦落成平庸的人。
所以陈珊若是输了,不是输给了现在的魏欣然,而是输给了几年前的自己。这一输,可是真不知道怎么赢回来了。
然而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好的,不能最后一拍两散后还弄个被抛弃的名声,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输什么都可以,脸面必须依旧光鲜。比起日后姐妹们天天嘘寒问暖的同情问候,先甩出一张“是我不要他”的王牌,也算是给自己那个永远装腔作势的自尊心一个交代。
(我嫉妒你的眼泪)
陈珊有着一副柔和好看的五官,但也不自视甚高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她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在和李嘉园分手后的半年间,追求的人就没断过。有个叫方天的大一学弟,甚至顶着寒风日晒,天天在陈珊的宿舍下徘徊。这个性格内敛的男生不敢走近也不想走远,就围着宿舍前门的宣传栏来回转悠,试图装作随意间的路过。显然,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戏码很是失败。于是他不得不厚着脸皮承受路人纷纷交头接耳的侧目议论,任自己的自尊心在光天化日下被践踏。
但这时候的陈珊,像是看破了红尘,对于这些看似漂亮真挚的感情全都一眼看到了它最终幻灭的本质和人性里的自私与虚荣,所有的幸福温暖在她看来都成了镜花水月的假象,于是她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所有可能相恋的机会。
很多时候,陈珊拉开窗帘,看着楼下的方天眼神里隐忍的痛苦,也有过那么些触动,但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警醒她,一定要坚定决心坚守阵地,决不能在糖衣炮弹面前投降,世界上又不是除了谈恋爱就没别的事了,自己就不能把目光放远点,活得有志气一点?这么想着,陈珊立刻就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个银质的尾戒,环在小指上以此来表示自己单身的决心。
“你们知道我这是什么意思,别劝我,姐姐我决心已下。恋爱什么的,都TMD假!我现在六根清净,不染俗尘,我要好好过日子,积极乐观,勇往直前,兢兢业业,指不定还能成为个女强人CEO。你们谁也别张罗着把自己的表哥表叔介绍给我!我是单身,但不是清仓甩卖!!!”
挂上好友打来的小心翼翼的慰问电话,陈珊带着一股子亢奋的激情,愤懑地扑向床上,咬牙切齿地翻来覆去,折腾几回后,像是累了,就这么模模糊糊地睡去了。醒来时,竟然发现小指上的尾戒已不觉间不翼而飞。她打开床头灯,找了半天后,才在床沿看见一圈微弱的暗光,看来是在床上辗转间,戒指从手上滑落了下来。
难道老天爷也不同意自己单身?
和所有女生一样,陈珊善于通过生活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上升到这兴许是上帝给的暗示的层面。这戒指的滑落,给她带来的感受如同星座或塔罗牌的占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都是要自己去醒悟的神祇,也许这在无形间提醒着自己她陈珊不谈恋爱,确实是件自欺欺人的事情。
陈珊望了望窗外无边地夜色,再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日历,新的一天已经来到了。今天是植树节,往常,只要逢上任何大大小小的节日,李嘉园和她都有理由出去聚餐。什么情人节七夕节周年纪念日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好惊艳的,他们热衷于在各个“世界人口普查日”“国际禁烟日”“地球村日”等外出加餐。一般来说。一本日历都被他们圈圈点点,基本上每一天都是值得纪念的节日。
幸福被这样反复复制后,变得机械、单一、模式化,再也激荡不起内心的波澜了。淡了。爱就那么多,他们都是贪心的人,提前透支走了太多的美好。虽然到了这时候也没必要幡然醒悟地故作洒脱,但是也不能埋怨什么。结局如何,都是自己亲手写的。怨不得。
既然醒了,陈珊就摸黑起来,打开电脑,想用其他的什么东西来放空一下情绪。她可不想像个怨妇似的,午夜梦回的时候写几首春花秋月的空洞诗词,用一场痛苦去陪葬上一场痛苦。这样最后只能输无可输。
但她真的特别想大哭一场。眼泪是个好东西,宣泄压力又美容养颜。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寂静又适合惆怅的夜晚。于是她特地挑了一部悲情的韩国电影,叫《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想来刺激下自己的泪腺。片子的节奏很慢,慢到还没到中途,陈珊就趴在桌上睡去了。猛然间醒来时,正好看见女主角身着婚纱,坐在照相馆里痛彻心扉地流泪。
陈珊一直是个感情敏锐的人,她虽然总是一副独挡一面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是从不吝惜自己的眼泪。往常,这种悲情电影的催情音乐还没响起,她就先被带入剧情,泪水挂满脸庞了。而这半年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听到悲伤的情歌不再有感觉了,看像今天这么凄惨的电影也不再动容了,看着身边人起起伏伏分分合合,不断上演的感情戏甚至觉得无趣了。
李嘉园走后的半年,她没有哭没有闹,坚守住了自以为是的自尊心。时间依旧流逝,太阳照常升起,只是总有些什么零件松动了。生活里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感情上的意义。陈珊发现自己像是个程式化的机器,机械地处理每一次遭遇。痛苦不再那么撕心裂肺地深刻,快乐也不像过去那么的酣畅淋漓麻木了。
看着镜头里女主角哭得破碎不堪的脸,陈珊竟开始嫉妒起这个命运悲惨的人,她觉得能够流泪的她是幸福的。她知道,只要还在半年前,自己能在看到这一段剧情的时候比它哭得更伤心。半年前的自己可以的。在看到心爱的人就那么一点点地离开视线,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知道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不能在一起看那些寻常的人间烟火,不能给对方一个家了,然而她却什么也不能说。那种无声的痛苦,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的。她完全可以演得比女主角更好。
此刻,陈珊关了视频,退出电脑,透过已经黑下来的屏幕,她看见自己无动于衷的脸上写满了事不关己的漠然。她知道,以前的她会哭,是因为有人去爱,她把爱里的伤心甜蜜投射到影片上,才能够和女主角一样感同身受。她爱的人就是她的软肋,是她生命里最柔软的部分,是她的泪腺可以触景生情的催化剂。
是让她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样的,冷漠麻木的一台机器的最后底线。
她觉得她必须再去爱一次。
人家李嘉园正在国外和他的九零后女友翻拍那些老掉牙的狗血偶像剧,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而已经赔了一段感情的自己,难道要从此因噎废食一蹶不振?李嘉园早晚有一天会把她忘记,可能现在就已经记不起她的生日和喜恶。而只有她还在一方小情绪里死死纠结,生活匮乏到去嫉妒一个会演哭戏的女演员。不行,这不公平,她必须要像以前一样高姿态地骄傲地活着。她有的是资本,无论以什么方式,就算去自我欺骗和欺骗别人,她都要活回原来那个恋爱状态中的自己。
她需要去爱一个人,立刻,马上,分秒必争,急不可待。她顾不了那么多,就算背上再怎么不义的罪名,至少给她一个还能对这个世界有所动容的机会。给她一个看到悲剧能够哭出来的机会。
于是在三月十二日的凌晨四点,窗外是泼墨般的天空,在田野上被载满许多小树苗之前,陈珊就觉得这天就算不是植树节,也必须是个寓意重生的日子。
她拿起手机,轻轻咳嗽了即声,把嗓音调整到一个温柔又不做作的角度,然后拨出一个号码。做出了一个疯狂但又必须的举动。
“喂,方天吗?我是陈珊。天快亮了,你醒了吗?”
(爱上你后,我忘记了所有与爱有关的规则)
即使后来在一片对于“姐弟恋”不看好的舆论压力下,陈珊还是可以面不改色地握紧方天的手,镇定地穿过人群。她试图通过这么不顾一切的坚决,来弥补内心的罪恶感。然而她不知道罪恶感这个东西,只会比记忆本身更长久,它刻在骨骼里,撕扯着你的灵魂,日日夜夜提醒着你过往的自私和亏欠,让你惶惶不可终日。
当然方天并没有发觉这个牵着他的手的人,是怎么在罪恶感的支配下,忐忑地拿捏着掌心的力度。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他越是努力去表现得成熟他就越像个孩子。在陈珊看来,他表达感情的方法拙劣而老套,就连那些想要证明自己的小心思也轻易可以被看破。
可感情里过早看透大彻大悟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像是知道这张礼券刮出来之后一定是“谢谢惠顾”,毫无结果,你还会买它吗?
在他没有给你惊喜之前,你就看见了他口袋露出的两张电影票的一角。你问他中午去那吃的饭,他特意强调说是“一个人”吃的盒饭,你就知道他中午一定是被哪个女生缠住了。就连他什么时候想和你牵手,什么时候打算鼓起勇气去吻你,你都能从他的眼角眉梢的浮动看出来。
已经不是第一段恋情了,很多东西都是有迹可循的。
但即使是重复的东西,只要真的深入你内心柔软的部分,多少次,还是会痛的。
方天周末上午打电话给陈珊,语气里有些犹豫,又有些不得不说的迫切。
“我今天中午要赶一篇论文,这个要算成绩的,就不和你一起吃饭了。”
“那好。”陈珊挂上电话,隐约感到了他的隐瞒。因为他从来不是个善于掩饰的人,每次说着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像是都抱着一种“你快揭穿我吧”的心情,显示给对方无数蛛丝马迹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