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若轻轻地带上门,她看了下时间,刚过十点,这时纽约也就晚上十二点过一点,志理肯定在家,她回香洲前一天给他发了电子邮件,家里不能上网,她无法收到他的回信,就去到客厅给他拨电话。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无人接听,是没回家还是已经睡着了?她不能确定,她还是不甘心,按了重拨键。还是没人接。他不会睡得那么死,肯定是又没回家,他怎么老不回家呢?她想不出理由,难道他就那么忙,要在实验室做通宵?她还是不甘,我非要联系上他,就拨了他的手机,没一会就有录音告知说,该用户已关机,无法接通。
她怏怏地放下电话。回到自己屋里,便感到心里有些空落。她往床上一躺,心里就有种廓不清的雾霭漫了上来,他会不会遇上什么难事吧?两三个月前,她从他回复的邮件中曾生出一丝感觉,他好像心里有事,又好像有些不开心,他笔下的文字有点言不由衷,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不开心的难事,他说你就是喜欢瞎胡猜,我能遇到什么难事,叫她别多心多疑。他刚去的时候,至少一周要给她打一次电话,她理解他过惯了节俭的日子,舍不得常打昂贵的国际长途,她就给他打,他还是觉得太浪费,他说,美国人都不在纸上写信了,都是通过电脑上网交流。她便给他汇去三千美元,叫他去买台手提电脑,用起来方便,她担心他的自尊作怪,安慰他说,中国电讯发展飞速,北京宽带也在迅速发展,你研究需要,我们联系更方便,我有台工作电脑,归我专用。我们可以用电邮写信,想说什么就写什么。在他去后第三个月,他们就开始以电邮相互倾诉相思了。起初,他至少一天给她一封信,有时一天写两封,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相思,说得最多的是他如何想她,恨不得飞回来与她朝夕相伴,说他能娶到她这样优秀的女孩为妻,是上天的恩典,是祖宗的荫德,是前世的缘分,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说他真是幸福死了,他多么地期待着她早一点飞到他的怀抱啊。他视野里的美国也是他书写的内容之一。他说他的学习生活,说他结识的那些先他而去的同胞们的生活,说某某人拿到了绿卡后,就几年功夫,买了别墅,买了汽车,还娶了个美国富家女子为妻等等,无话不谈,可慢慢地,信写得少了,她去一封他回一封,她去两封三封才有一封他的回复,文字也慢慢变得简短了,她没说他,他却自己主动解释说,他的课题遇到了困难,所以有时没有心情给她写信,要她谅解他。她慌忙回复,没事,不回也没事,劝他找导师谈谈,如何突破难题。有一回,他询问她签证进展情况,她有些丧气,他就说,没有来美国时天天想美国,以为这里是人间天堂,遍地黄金,发展机会无处不在,来了以后才知道,我们中国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他疏导她说,要不你就在国内先读研再读博,你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找到一个好职位,生活肯定比我现在强十倍。我结束研究课题就回来,不用再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她太了解他了,他对赴美寄予了很大希望,他曾对她说,他一定要让他的父母家人感受到他们没有为他白做牺牲,他要回报他们,让他们分享到他奋斗的果实,要让他们为他自豪和骄傲。他说他研究课题完成后就回来,只是为了安抚她,为了表示他可以为她做出最大的牺牲。她知道他对美国抱有非常大的希望,她回复他说,她太感动了。她不允许他放弃他的美国梦,也不用他做如此大的牺牲,让他等着,她一定很快到美国与他相会。他不再提这事了。她能领会到他的心情,恨不能她有双翅膀,飞到他跟前。可他怎么老不在家呢?他可能在为她的即将到来在做准备,原本他一个人生活,她就要去了,那就是个家庭,一个家庭怎么能与一个人相比?一个人生活简简单单,缺点什么都可以对付过去,甚至不用开火做饭,不用炊具,一个人没床也不成问题,沙发上能睡,地上也能睡,总之,一个人生活和两个人生活大不一样,他很自尊又爱面子,他想让她看到他处理生活的能力,要让她一进门就眼前一亮,扔下手里的东西就抱住他,感谢他给了她一个安乐的家。她想到这儿开心地笑了。一定是这样的!不要瞎猜瞎想,他的心情肯定和她的一样,急待着相见相拥,茫茫的思念有了归期,彼此的相思就变得更急切了。
沫若坐了起来,想找点事来平衡下不太安定的内心。就想主动把午饭做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独自给亲人做过一餐饭,每次回家,都是母亲在忙,她当甩手大爷。母亲把她养这么大,还没吃过她做的一顿饭菜,一生都在为她为父亲辛劳,她坐享其成,对此,她从不感到惭愧,在这点上她比不上志理,他对他的父母弟兄给予他的奉献从内心到口头都感激涕零,她却不在意父母对她付出的爱,总认为这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现在她要离开他们了,去到一个人地生疏的异国,还不知何时再见,心里突然就涌上一缕愧疚之情,父母把她培养到大学毕业,如果她乐意,他们会将她一直培养下去。特别是母亲,为了把她养大成人付出的那些艰辛。母亲上大学那会,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为不吵醒父亲,总是摸黑把她抱到外间,轻轻地带上房门,细声地唤着她说,宝贝,醒醒。她睡得正香甜,像软柿子似的任母亲为她穿衣着袜着鞋,她就是醒不了,母亲就揪她的鼻子,拽她的耳朵,母亲也舍不得那么早把她弄起来,为了她的学业,她不得不这样,直到母亲把她的脸和手洗好了,她才睁开眼睛。母亲把她放到餐桌边坐下,把她的早饭盛到她面前,她说还想睡,不想吃饭,母亲只好喂她吃,她眼睛一只闭一只睁,有时吃一口就倒到母亲怀里,打赖不想吃,母亲就哄她,给她讲狼外婆的故事。哄她吃饱了,她自己才捧起碗狼吞虎咽,把她吃剩的饭扫进肚里,又匆忙地把她放到自行车上,飞快地踩着脚踏,把她送到她学校附近的幼儿园,喂她喝点水,带她解过小便,就又飞奔去上课。
中午放学,母亲总是捧着从学校食堂打来的饭菜,以救火般的速度来到她面前,哄她吃饭,把好菜都喂进她的嘴里。
下午放学,她来接她,把她放进自行车前面的座椅上,往菜市场骑去。母亲推着她挨个菜摊看菜买菜,她买的都是爸爸和她喜欢吃的东西,从没想过给她自己买点好吃的。母亲把菜放到后座上,往家赶。
这时候爸爸已下班,他连煤球炉子都不帮妈妈提前开一下,他习惯坐在阳台上抽烟。母亲把她从车上抱下来,叫她去跟爸爸玩,她开始摘菜剖鱼淘米洗菜,忙得不亦乐乎。妈妈大学毕业,她上小学,每天早上妈妈还是天不亮就起床,给一家人烧早点,中饭她到母亲医院的食堂去吃,母亲若还在手术台边不能下来,她就从母亲抽屉里拿饭菜票自己到食堂去买。晚上母亲还要去夜市带菜回家,给父亲和她做餐好吃的。晚上,只要母亲不值班,她就陪着她写作业,她拿本书坐在她对面读着,不时抬眼看看她。
她和所有孩子一样,喜欢贪玩,写着写着就停下来,不是玩铅笔,就是玩橡皮。母亲也不说她,这时,只是问一句,作业完成啦?写完了也可以看看连环画小人书。她赶快收起出走的心,继续完成作业。作业完成后,她可以自由选择如何玩儿。妈妈为她的成长呕心沥血。
想到这儿,她的心不由一阵酸楚,她想要给母亲做一个她喜欢吃的菜,却想不起母亲喜欢吃什么。她拉开冰箱翻找着,冷冻屉里有切好的猪肉丝,卤鱼块,还有海虾米,冷藏箱里有鸡蛋,她拿拿这个又拿拿那个,就是不知给母亲做什么吃的。她打电话问父亲。他说他也说不清。他想了片刻又说,你妈最喜欢吃小白菜吧,她每天都买小白菜的。
她摆了下头,感到很失望,她和爸爸只会索取妈妈的爱,却不知感恩和回报,连妈妈喜欢吃什么菜都没在意过。觉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突然间,她想起儿时她头痛脑热不想吃饭的时候,母亲就给她蒸个蛋羹,边哄她吃边说,这蛋羹多么的美味多么的有营养,说外婆陪苏家孩子读书的时候,一个鸡蛋的蛋羹四五个孩子分,苏家老太太有时也分一汤匙给她,大家还争着用饭去抹那个蛋碗,这个抹完,那个又再抹一次,在母亲的眼里,那是人间最美的美味,她很想也抹一回,却轮不到她,她也不敢去争。她小时候,外婆也常蒸蛋羹给她吃,她说,蛋羹容易吸收,好东西,百吃不厌。
想到这儿,她不禁一喜,就给母亲做个蛋羹。
她从冰箱拿出三个蛋,打在碗里,又挖了一大碗米放到高压锅里。正要点炉子煮的时候,母亲来了。她忙拦住她说,等一会,我看看。
母亲掀开高压锅盖一看,她笑了起来。煮稀饭也要不了这么多水呀。她端起锅把多余的水倒进水池里,把手平放在锅里,对她说,水不能高出手背,不然饭就烂了。
哦。她有些吃惊,煮饭也是一门学问呢。
学问谈不上,起码是一门技术,做任何事都有它自身的规律。
妈,她突然想起她的蒸蛋,我到了美国想吃蒸蛋怎么做,您教教我。
这太简单了,鸡蛋打在容器里,搅拌均匀,再放上适量的水,适量的盐油、香葱和味精再搅拌。如果放在微波炉里蒸,就要用微波专用容器蒸,大火三分钟就好了。如果放在锅里隔水蒸,可以用瓷碗或不锈钢容器,蒸的时间要长得多,用筷子探一下,下面蛋羹成形了即可。
妈,我想给您做个蛋羹,蛋搅拌好了,还没加水,也没放调味的东西,说着从微波炉里拿了出来,本想表现表现我的孝心,让您高兴高兴,您要不来厨房,蒸出来的还不知啥东西哟。
母亲笑了,她的心暖暖的,只要是你做的,不放水也很好吃。
父亲在准备会议,没有回来吃饭。餐桌上就她娘儿两个。沫若心里总有种牵挂,那就是母亲,她这一走,关山万里,山重水复,相见一次不容易。即使能打电话、写信,也只算望梅止渴。母亲头上已出现了白发,工作的辛劳,还有那内心的疲惫和他人无法看见的她爱的辛苦留下的痕迹,她又不愿向人敞开心扉,明显地老了许多,唯有女儿才是她的慰藉,她的快乐,心里委屈只能对她倾诉。沫若抬头注视着母亲,她的额头已失去往昔的光洁,她那好看的眼睛明显地有了眼袋,那曾经白嫩细润光彩照人的面庞也显出黯色,比过去消瘦了许多,她的心便有了一丝锐痛。妈,爸爸对您还好吗?
嘿,母亲淡淡一笑,你不是看到了吗?就这样子。只要他不让我太难堪,不要做出让我下不了台的事,就是背着众人和我,跟别的女人调调情,做做戏,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实则,我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有时心里有感觉,那是女人的敏感,丈夫花不花心,第一个知道的就是他的妻子。那是种无法做假的感觉。我们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有时还能交流,说点家以外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很多夫妻都是这样的,应付着过日子。你爸也不敢欺负我,他也欺负不了我。放心去追求你们的幸福吧。她把蛋羹往女儿碗里舀,若若,你还不了解你妈,我的痛苦就因为我是个理想主义者,追求完美。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完美哟!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在心里就是不肯承认。不肯从众,不肯认输。
妈,完美人人都在追求。但目标不一样,您不要把标准定得太高。比如您和爸爸的关系,您就不要以那种新好男人的标准来测量他,比如您说的那些对付着过日子的夫妻,心里就会平衡得多,心里有话您就跟他说,有气就向他撒,如果能这样,我就放心多了,回到从前在机床厂那个有欢笑有吵闹有眼泪的日子,问题是您现在是大知识分子,生活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您又是领导,您的身份不允许你吵你闹,更骂不来,只会克制,放在心里,在家里您不必像在单位上那样,不高兴您就宣泄出来,不要窝在心里,我盼您善待自己,有话就说,不说要患忧郁症的,我会放不下心啊。
看你说的,好像你妈是个怨妇似的。其实你爸很在乎我,只是不想让人看出来,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们幸福我们就会很快乐。吃菜,尽说话。
是的,寝不言食不语。对吗?
知道还没话找话。
我没话找话呀?沫若撅起嘴唇,还不是舍不下你。
是。
去上海前,沫若帮母亲开通了雅虎邮箱,又教母亲如何写信如何发送,并让母亲给她的邮箱发送第一封信,她又给母亲回一封,一来一往,母亲掌握了写信发信的程序,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