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窗帘的办公室里。
我坐在沙发上,带着点局促。
对面,靠着消毒柜坐在圆形高脚木凳上的,是货真价实的于兰。
虽然看起来气色比原来好得多,虽然相当沉稳,但是那张脸毫无疑问是于兰本人。
如果于兰还活着,那么李惠之前的话,还有卓惠子之前的行动,又算什么?
车子放在一边,依旧蒙着白布,李惠在我旁边坐下,冲对面的于兰点头:“跟她说说你是谁。”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就不用特意说明了吧!面前的这个人,千真万确是于兰啊!
于兰冲我微笑:“之前以华倩林的面孔出现的时候,你也是想要避开我来着。”
“啊?”
且不论话的内容,单单是说话的风格就绝对不属于于兰。
她至少不会对我和颜悦色。
再说,她说什么?华倩林?
以华倩林的面孔出现,也就是说——
“王烟雨?”
“没错,是我。”
她跳下椅子,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伸出手:“这次又换了一个身体呢。”
我迟疑着,也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
有体温,有实体,像是活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倩林想要离开幻想的世界,回到正常生活之中。我不想以灵魂的形式游荡,正好这边于兰提供了相当不错的身体做容器——虽说使用期限只有五个月,但是也能勉强用一段时间。几个月后如果找到更合适的身体,我就可以搬过去,如果没有的话,就只能作为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咯!”
于兰的脸上,浮现出王烟雨特有的笑容。
带着点鬼气,左半边脸首先微笑,之后有大约半秒钟的间隔,笑容才出现在右半边脸上。
我转向李惠。
李惠一脸习以为常。
“真厉害啊,你。”我发自内心赞扬李惠。
“亲眼见到王烟雨的存在之后,辩证唯物论还能学得那么好,你真是了不起!”
“和那个没有关系。”
李惠一下子站起来,王烟雨则咯咯笑起来:“小爱你还真是有趣。思考问题的角度总是叫人惊喜。”
“不……”
我现在完全没有在思考。
大脑还处于瘫痪状态。
“那个……也就是说,虽然身体是于兰的,但本质上已经成了王烟雨。那么于兰的下场就是,和华倩林一样?”
进入幻想的世界?
说起来那种世界存在于何处,要怎样进入,我对此完全没有概念。
“看那边。”
王烟雨在我旁边坐下,指向那个被白布蒙住的车子。
李惠走到车子旁边,伸出双手捏住白布一角,对我说:“想要吐的话,外面走廊有垃圾桶。”
“啊?”
“因为她是以这种形态存在的。”
“哗啦!”
白布被掀开。
我下意识捂住嘴巴。
并不是想要吐。
也不是想要尖叫。
只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
抗拒看到眼前这一幕,但是又挪不开双眼,下意识要和它保持距离,但内心深处的那个谜团,终于解开。
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电车难题。
什么特修斯之船。
什么生。
什么死。
全都不对。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缸中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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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缸中大脑”这个问题,是这样描述的。
“一个人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而我所看到的,就是存在于现实中的缸中大脑。
李惠重新盖上白布,走回到我面前:“这个,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不对,还不如死亡!”
我吞了一口口水,转过脸。
大脑依旧处于罢工阶段,许多画面飞快略过,却无法组合成有用的连续的信息。
我看到了什么?
一个盛满了营养液的水缸中,放着一颗大脑。
灰白色,山丘般崎岖的表面布满青紫色血管,有神经通过的地方似乎还在微微颤动。
那是谁的?
于兰的。
然后呢?
我抓住王烟雨的衣袖,想问个清楚。
但看到的,是于兰的脸。
立刻松开手。
低下头。
李惠对我不依不饶。
“下周一,开始连接电脑,到时候于兰这个个体会活在虚拟的世界里。这就是她的下场——”
“为什么?”
我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工作,挣扎着操纵我的嘴喊出这样一句话。
李惠定住,看着我。
我重复:“为什么做这种事?”
李惠不回答,转身推着车子离开。
我又转向王烟雨:“为什么?”
“那是卓惠子的工作。”
“工作?”这不是我要问的问题!
“她投资的一家研究所,目前正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你去问她本人——”“为什么是于兰?”
我要问的是这个!
她被送来的时候,还活着吧!
这种事,是彻底违背人类道德的啊!
就算对方是卓惠子,我也没有办法原谅!
“小爱?”
王烟雨握住我的手。
不可原谅。
我满脑子只有这样一句话。
这是,纯粹的蔑视生命。
随便拿活人来进行这种实验,卓惠子是魔鬼吗!
而我,则是被利用的那个人啊。
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甚至还亲手将于兰送进这里——不管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个人恩怨,不管之前我曾对她下了多狠的手,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做这种事!
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用做实验材料,这种举动比杀掉一个人还要罪孽深重!
我觉得呼吸越发急促。
是过呼吸症又发作了吗?
我立刻用衣袖捂住口鼻,迫使自己减缓呼吸,镇定下来。
王烟雨拍打着我的后背帮我顺气。
李惠靠着门框,看着我,带着不屑。
“现在,你后悔了?那当初——”“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我知道所谓的“手术”是这个意思的话。
无论会遭遇什么可怕的后果!
哪怕是你死我活!
或许是我本人会死——
又或者是身边重要的人……
只要不是少年和父母。
还有朋友们能安全。
只要满足这些条件。
我想,我大概会放过于兰……吧……
哎?
我在动摇。
就算亲眼看到缸中的于兰,就算知道这种实验的存在,就算只是假想,我依旧没有办法立刻作出决定。
【承认吧,郭媛爱,你其实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
谁在说话?我环顾四周。
【不要找借口了,直面你自己的劣根性吧。】
住口!我捂住双耳。
【于兰怎么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我缩成一团。
【你只是既想维护自己的光辉形象,又不想承担风险而已——】
“闭嘴。”
我直起身子,放下双手。
这个声音啊。
我想起来了。
最早,在那个街口,我就听过这个声音。
那时候冯玉策站在街对面与我告别,脑海中有声音告诉我。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之后,我站在医院外犹豫,那个声音警告我,【不要进去】。
现在,这个声音看穿了我的伪装。
不管她是谁,我觉得我应该承认她是对的。
我站起来,走向李惠。
挺直了腰,看着她。
“我没有后悔。会内疚的人,是你才对。自己的父亲亲手做了这种手术。你却没有办法制止。想要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安。于是拿这种事来折磨我。但是很抱歉。我不后悔。如果你也问心无愧的话——”
“啪!”
李惠抬起的手被我挡住。
她想要打我。
我攥紧她的手腕,躬下身子,逼近李惠。
“我敢说这话,就料到你会忍不住下手打我。我会料到,就会做好防御准备。”
对啊,这才是我。
提前搜集信息,推导出可能的结果,并且才采取行动之前就做好意外的应对措施。
根据是否有用,而不是是否符合道德来决定行动。
这样才能安稳生存。
我松开手,撞着李惠的肩膀离开这幢建筑。
隐约听到她的啜泣声。
她会哭,是因为被我说中了吧。
因为无力改变而迁怒于我。
被揭穿之后,无法直视自己的软弱。
因为这样,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