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的是卓惠子,她让我上网去找一则新闻。
我飞快滑动鼠标,在本市热点里看到了卓惠子所说的那个新闻报道。
“困苦家庭哭诉:我们的命还比不上一辆车”。
浏览了一下,文章大致意思就是说,家里穷,拿不出赔偿。孩子小,已经被吓得不愿开口说话。求几位车主放过他们一条生路。
这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诡异了啊。
看了几条下面被点赞次数最多的评论,仿佛隔着电脑屏幕看到数万个手握鼠标整装待发的道德卫士,只等“免死金牌”一下,就将几位车主碎尸万段。
当然,恶心之余,我还是觉得,卓惠子未免小题大做。
刚才她在电话里可是这么和我说的。
“我得搬家了。”
没这么严重吧,只是在网上骂骂而已,不会入侵到现实中来。淡定——
淡定不能!
鼠标向下一滑,我看到了其中一条评论。
上面准确得写着卓惠子的住址和个人信息。
甚至包括她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
我掏出手机,仔仔细细对了一遍手机号。
的确是卓惠子的。
难怪刚才用的是陌生号码,这个手机号可能已经被打爆了。
至于家……
我不敢细想,立刻打电话过去:“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存一下这个新号码。之前的那个暂时不用了。”
“喂!”这一点都不好吧!
“啊,还有,最近可能要搬一次家。暂时先住酒店。”
“真要搬家?已经有人找上门了?”
“还没有。”卓惠子依旧笑着,“电话都打来了,上门还远吗?和你商量件事。”
“请说。”
“帮我照顾定青。”
“哎?”
“我最近要经常出门,它一个猫留在酒店里我不太放心。”
“那没问题。”
“好的。明天你来找我。稍后我会把地址发给你。早点休息。”
卓惠子匆匆挂了电话。
她也着急了吧。
毕竟,个人隐私被曝光到网上,后果难以想象。
我又刷新了一下页面。
写着她住址的评论已经被顶到了最上面。
还有人表示,已经打了电话过去,但是对方关机。
似曾相识的感觉。
五年前,我也是这样坐在电脑面前,看着那些人对素昧平生的于兰一家进行审判并行刑。
群众即正义,民意即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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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放学,我和少年在学校门口分开,前往卓惠子暂住的酒店。
上午蔡罗萱也来找过我。
她说这是无妄之灾,家人不太想和这件事扯上关系,所以现在卓惠子自己一个人住在酒店。
能理解这种想法。
关键是卓惠子要怎么处理这件事?还是听之任之吗?
我走出电梯,在其中一间套房门前站定。
还没有敲门,门先开了。
穆小暮正要离开,看见我,后退一步,露出微笑:“你也知道那件事了吧。”
我点头。
之前卓惠子一直都是开穆小暮的车,只是最近才换了新车子,不出半个月就遇上这种事,的确如蔡罗萱所说,无妄之灾。
和穆小暮客套几句,我走进套间,卓惠子看见我,笑着招招手:“午饭吃了没有?我正打算叫餐呢。”
“不用麻烦了,父亲已经准备好了。”
我环顾左右,没看到定青,倒是看到沙发旁边放着一个猫笼。
应该就在里面吧。
卓惠子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我坐过去:“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以前没有养过布偶猫。”
“注意事项都写在这里了。”
卓惠子递给我一封信。
“还有他常用的东西。罐头啊,梳毛刷啊,玩具啊之类的,都在这里。”
卓惠子指着桌上的一个小行李箱。
“辛苦你了。”
“没有的事。我和父亲说了之后,他好像也很开心的样子。”
卓惠子却露出近乎苦笑的表情。
我赶紧问:“打算怎么做?等风波过去了再说?还是……”
“昨天下午有别的车主给我发邮件,意思是息事宁人。”
“他们还真好说话。”
“因为他们的损失不大,所有人的损失加在一起还不够我这边的零头。所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接受。”
卓惠子耸耸肩,跳下沙发:“要喝点什么吗?不过我这里除了矿泉水就只有杏仁露。”
“水就好。”
卓惠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丢给我,自己捧着一杯杏仁露,靠着沙发瘫坐进去:“真是麻烦的不得了啊,这种事——算了,说说你吧。听说你最近和李惠关系不错啊。”
“算不上不错——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她父亲嘛。说是一起去买书来着。买了什么书?”
“这个。”
我把书递给她,老老实实回答:“说什么,见到了于兰的下场,自然能看懂这个。”
卓惠子翻了翻书,一下子就翻到“特修斯之船”那一页。
她露出微笑,然后抬头看我:“所以呢,看懂了没有?”
“怎么会。我那天又没有进去。”
“如果。”
卓惠子突然坐正,盯着我看,紫色的眼睛略带魅惑。
“我是说如果,再有那样的手术,你会去吗。”
“啊?”
我一下子站起来。
“你在说什么?”
再有那样的手术,不就意味着又有一个人的生死被他人主宰?
虽然我不知道于兰最终的下场究竟怎样,但是那天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相当不好。
我不想再经历那种事。
“我还是——”
“特修斯之船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卓惠子忽然高声说起别的事。
果然是她一贯的作风。
那些让人在当下摸不着头脑的话,往往会在不久的将来对应某件事。
这次又要说什么呢?
我安静下来,看着她:“怎么解决?”
“问题包括两个部分。一艘名为特修斯的船,如果船上的零件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零件都不是原来的零件,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此外还有一个衍生问题。如果用特修斯船上换下来的零件重新组合成一艘船,这艘船的所有零件都来源于特修斯船,那么它能否被称为特修斯船。”
卓惠子放下书,笑着看我。
“然后呢?”
“很简单。对于第一个问题,只要去查船舶登记号或者发动机号就可以。至于那个衍生问题就更简单了。法律禁止报废机动车改装上路——”“喂!”
我觉得嘴角抽搐。
这是网上流传的一个段子啊。
卓惠子却一脸认真得对我说:“相当有道理呢。只要最核心的地方不变,就算身上的零件换了,本质依旧不变。相对的,就算组成部分没有变,但是拆散之后再组合起来的东西,只是废物而已。就算是人,也是这样。”
“不是吧。这个悖论讨论的是物体的同一性,它——”
“别那么严肃。”
卓惠子笑着结束了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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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父亲坐在客厅里,相当苦闷的模样。
对面的桌子上,放着定青的猫笼。
我绕过去问:“怎么了?”
回头搜寻,也不见凯文与凯蒂的踪影。
这两个小家伙,似乎定青一来,他们两个就躲得远远的。
是害怕定青夺了宠爱?当初凯蒂来我家的时候,凯文也没有这样啊。
父亲指着猫笼说,定青一直躲在里面不肯出来,本来以为适应一个下午就好,没想到晚上回家之后再看,定青还是很紧张的样子。
这也没有办法吧。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打开猫笼,冲里头瞄了一眼。
然后,被一头相当于一岁幼儿重量的猫直接扑倒。
父亲很受伤,找凯文去疗伤,我抱着定青回自己房间,又下来拿它的那些东西。
暂时就先养在我的房间里吧。
猫毕竟是很敏感的动物。
转过头,在楼梯后面,凯蒂放光的双眼暴露了他的行踪。
我走过去,想和他打个招呼。
谁料还没有靠近凯蒂,他一个转身,贴着墙壁窜上楼梯,直奔父亲的卧室。
害怕我吗?
还是,害怕我身上沾着的,定青的味道?
猫,毕竟是很敏感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