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蒙蒙亮,李世民在小太监的服侍下离开了,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轻轻嘘了一口气。我不似其他妃子热切盼望李世民到来,争宠,我十分不屑。记得在隋宫时,母后曾对我和乐漪耳提面命,皇后,帝王妻,在宫中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只需摆正自己的位置,打理好后宫。是以,父皇风流成性,对母后却十分敬重,在隋朝的后宫,亦无妃嫔敢挑战母后的权威。
睡意全无,我索性起身,命暖香找出遗忘在角落的闺阁装,替我换上。桃红色的宫装,领口绣着一朵幽兰,我出神的凝视着。镜中的人儿肌肤微丰,早已不是那个顾盼神飞,可以在桃花树下翩然起舞的女孩。大隋朝人人称羡的长陵公主在我与李世民成亲后,阖然与世长辞,香消玉殒。是的,这个世间,我与她不可能同时存在,所以,我舍弃了“她”。
消息传至晋阳李家,人人默哀,李世民的眼眸中有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神色,稍纵即逝,李建成大恸,伏在地上哭泣。我逼着自己死心,不去看李建成,因为从我点头允婚,我与李建成再无可能。“娘娘,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冷玉进来说道。我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又让绿珠挽了个寻常发髻。绿珠手巧,不一会儿就弄好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我心中暗道:“花容月貌为谁妍。”
车轮辘辘的在石板上滚过,留下淡淡的印迹,也在我心中印下了清晰地痕迹,我心中忐忑不安。临上车前,红袖欲言又止,她的意思我懂,可是今朝我必须登门道歉,魏徵有着麒麟之才,堪比管仲,是个难得的国家栋梁。“娘娘,我们到了。”红袖掀起帘子,说道。
魏徵是太子洗马,府邸坐落在繁华地带,皇城的东面,与他相邻的是长孙府。隔着院墙,我踮起脚尖,还能看到长孙府院中种植的两株桂花,如今亭亭如盖。“红袖,前去敲门。”我吩咐道。
门开了,不过是邻旁的长孙府,长孙安业在娇妻的陪伴下走了出来,步履匆匆。我羡慕的望着,以前,我也同二哥一样,对大哥的这段姻缘并不看好,嫌嫂嫂出身低贱,怕她当不好长孙家的当家主母。可是我错了,成亲至今,府中也未有一房妾室进门,也未出现鸡鸣狗盗、叛主的事情。反观我与李世民,成亲多年,美人一个接一个的抬进门,就连当时,我身边最器重的丫鬟,也被他染指了。“小妹。”我望着大哥走近,脸上带着的笑容却因大哥的称呼凝固。小妹,那是大哥对我特有的昵称,长孙小妹,有多久没人这样称呼我了。大哥走近,终是不放心我在宫中的生活,问道:“小妹,他待你可好?”我低头嗫嚅着嘴唇,“好”字难以说出口。红墙绿瓦里的生活,二哥不关心,每回他让嫂嫂进宫探望我,说的无非是那几句话,要我想方设法的抓住李世民的心,保住他们的荣华与富贵。“我很好。”我轻轻说道。三个字,安了大哥的心,红了他的眼眶。
“小妹,若大哥在坚持一下,执意不让你嫁入他们李家,你是不是过得会比现在好,一生安然。李世民他混蛋,明明答应了大哥要护你一生安稳,明明许诺今生今世不纳姬妾,只有你一个妻。“大哥絮絮叨叨在我耳旁说着,我死死咬住嘴唇,肩膀抖动的厉害,原来那些年真有我不知道的辛秘。
“哟,我道是谁在我门前叽叽喳喳聒噪,原来是长孙老弟与皇后娘娘再叙天伦请啊。”魏徵踢蹋着鞋懒懒散散从大门后走了出来,手持羽扇,颇有一副魏晋风骨,立时,我身旁的小宫女羞红了脸。“魏大哥。”我盈盈一拜。“不敢当。”魏徵说道:“家中老母,只生了我一个,皇后娘娘不要乱认兄长,那庙堂上居高位的才是你的好兄长。”我气息一窒,竟没有料到魏徵会当着大哥的面下逐客令,好歹,我与他,有十余年的交情。
大哥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隐隐有些生气,我怕他发怒,伤害了这十多年累积下来的兄弟情谊,抢先一步开口:“魏大人,本宫此次前来,是为我儿李齐寻一授业恩师,恳请魏大人出任东宫太傅。”“皇后娘娘”,魏徵沉下了脸:“娘娘重诺,可记得当日答应隐太子的诺言,太子爷为了你,将我的忠告置若罔闻,换下了拿杯毒酒,可你呢,回报太子的又是什么。魏徵很感谢娘娘的知遇之恩,可这件事,恕玄成不能答应。”
魏徵陈词慷慨,说得这般决绝,我羞愧难当。我与魏徵相识十数年,互相引为知己,此间的信任,还不如他与李建成。我道:“魏大哥,建成哥哥一定很开心,能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但是我想,他更希望看到的,你能得遇明君,用智慧与才干辅佐君王,为大唐社稷造福。”
(二)
“魏徵不被皇上重用,可惜了。”我慵懒地躺在床上,一壁与打着扇子的红袖说话,一壁悄悄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湖心小筑,我的闺房,居住次数屈指可数,最长的一次我住了七天,随后,我被送往舅舅高士廉家中。彼时,哥哥长孙无忌与母亲在高府寓居多年,我的突然出现,令他们欣喜不已,同时,也帮助舅舅解决了燃眉之急——让他成功地攀上了晋阳大族李家。
我与李世民的姻缘是自小订下的,儿时,我还与乐漪躲在被窝里窃窃私语,幻想着未来夫君的模样。我本应该在长孙府长大,只因我出生时带来祥瑞,引起了上位者的猜忌,父亲无法,为保全我的性命,把我送入晋王府,托给成为太子妃的晋王妃抚养,对外则宣称我体弱多病,在家庙中静养。父亲的这一举动,让我在以后的生活中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杨广称帝,我破格被封为嫡长公主。我以为我会一直如此幸福的生活下去,直到——
公元609年,长孙晟逝世,我才知隔三差五在宫中相遇的魁梧男子是父亲。那一年,我才真正见到了生我的母亲和那一群血浓于水的亲人,只是母亲寡情,二哥冷淡,唯有大哥,忙不迭差遣下人安排我的居处,认真问我一句:“小妹连夜赶路,身子骨还吃得消。”让我的心中生出一丝暖意。
大哥长孙安业,是父亲的第三子,行事荒诞无稽。父亲七七未过,他便把风尘女子宁卿娶进了门,紧接着,把哥哥与母亲扫地出门。不过,他待我这小妹很是上心,不知是否父亲临死前告知了他我的身份,待我总是小心翼翼。父亲葬入祖茔,他便立即差人送我回家庙。
“娘娘,婢子不懂,您放着房大人杜大人不用,偏偏举荐魏徵,魏徵是太子府旧人,婢子觉得,皇上不可能会重用他。而且魏徵恃才傲物,进入朝堂肯定是个异类,会受到众人的排挤,很难在朝堂立足。”红袖心中有疑惑,眼见四下无人,道了出来。我吃吃一笑,不打算回答如此幼稚的问题。
房谋杜断,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确实是皇子师的不二人选,可是,若要把孩子交给他们二人教育,我心中大概是不愿意的,至少,玄武门事变后,我对房玄龄存在很大芥蒂。他们身后,代表着陇西世阀的势力,盘根错节,再让其中一人出任太子太傅,势必会让李世民寝食难安,而让一个人安心的唯一方法,便是斩草除根。所谓帝王之道,便是上位者的权衡,我从小浸淫深宫,这一点,摸得通透。“娘娘,奴婢懂了,是制衡。”红袖突然说道。我抬眸,示意她接着说下去,红袖见我起了兴致,继续说道:“奴婢大胆猜测,房杜两位大人代表的是陇西派,陇右派以长孙大人马首是瞻,两派虽共同追随皇上打江山,但也是明争暗斗多年。现在,启用魏徵,反而有利于两派和平。”果然,不可小瞧。李建成送我的四婢,是他精心挑选,再加上这些年在我身旁耳濡目染,见视要比一般婢子长远,一点就透。我道:“你可知刘文静大人,他死前向我提起魏徵,他道‘皇上务必要将魏徵收入麾下,不然,悔之晚矣。’皇上不是不想重用魏徵,而是拉不下这个脸。”
红袖恍然,只是很快又蹙起了眉头。红袖心细如尘,观察事物细致入微,不可能猜不到我对这件事情没有把握。“娘娘,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事太冒险了。”
冒险,我嘴角微微一翘,心道:“要的便是这种孤注一掷的勇气。”而且,我相信,乐漪一定会出手相助,断然不会让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我长孙繁花绝对不是一个现世安稳、心慈手软的女子,该狠的时候我还是会狠下心,要不然我也不会放弃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选择用孤女的身份嫁给李世民。
“娘娘,成了,这事成了。”绿珠如一阵风旋进我的闺房,叫嚷着,嗓门之大,恨不得全府上下知道这件事。红袖乍闻消息,喜上眉梢,巴巴的望着绿珠。绿珠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水,才道:“婢子不敢居功自傲,皇上与贵妃突然降临,魏大人被被贵妃娘娘的诚心打动才答应的。”与我所料的分毫不差,但是,心中也有着一丝诧异。这出戏中,我与李世民各自扮演着百姓心目中期望的角色,贤后与明君,却一致的把乐漪推了出去,让她成为百姓口中祸国殃民,吹枕边风的祸妃。乐漪在李世民心中的分量如何,我越来越摸不准。我道:“贵妃娘娘在何处,本宫要见她,代齐儿好好感谢她一番。”“娘娘。”红袖见我如此淡定,有些替我愤愤不平:“现在好了,所有的好处都被贵妃娘娘一人独占了。”我平静的听着,只当耳旁吹过一阵风。说真的,这些我都不在意,我要的是皇后这个位置,只有我牢牢地握住了皇后的实权,才能代替母后守护杨家的江山。
乐漪来时,我屏退了所有人,与她在房中详谈,谈话的内容,唯有我与她知晓。
(三)
那次出宫之后,我便再没有走出皇宫一步的机会。大哥长孙安业,被李世民归为李建成党,寻了个错处,流放到岭南之地,未再踏入京城繁华地。这其中,少不了二哥的推波助澜,可是,我亦在一旁隔岸观火,虽说替大哥在李世民面前求了情,但是我对大哥没有多少情分,论亲疏,我可能对乐漪都要比对大哥上心。只是那样做,我能为自己博得一个更好的贤名。
“娘娘,那淑妃又闹起来了,说您克扣她的月俸。”暖香说道,语气中略有的不善令我皱起了眉。暖香出身江南,是个温婉的女子,平日遇事忍三分,这一次,她也快要忍不住了,可见,淑妃杨氏闹得有些过了。“我看啊,将她棒杀得了,皇上也不会为这事刻意找娘娘麻烦。”冷玉果敢泼辣,性子与暖玉十分不同。“你敢,掌嘴,再出言不逊,说话不经大脑思考,小心连累了娘娘。”红袖到底比她们年长两岁,听了这话,立即制止。“好了,好了。”我打岔:“冷玉也是为我好,红袖,你就别罚她了,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淑妃杨氏我现在动不了她,不代表将来动不了她。她的得宠只是暂时的,不似乐漪,李世民有了新宠,还隔三差五的到她宫中安寝。翻看彤史,李世民来后宫七次,韦贵妃侍寝一次,淑妃侍寝两次,余下的都是乐漪,谁能笑到最后,我心中大致有了答案。
贞观元年,李世民的后宫首次进了几位新人,淑妃杨氏,齐王李元吉嫡妻,亦在几位新人当中,成为了我的好姐妹。作为新人,按照祖制,侍寝后的第一天应该来拜见皇后,皇后也应该略有赏赐,以表接纳,但是,见是她,我却无端生厌。我与淑妃不睦,已不是一日两日,早些年在李家,我与她的矛盾已出现端疑。李世民私下曾不止一次问过我,我保持沉默,只因这里面牵扯太多太多。
我与淑妃,好像自幼不睦。我是大隋朝廷的嫡长公主,她是杨玄奖的嫡次女,皇室宗亲。我们俩的见面次数很少,但是每一回见面,我与她总是要发生不快。起先是因为宠爱,后来是因为李世民。她喜欢李世民,这在前朝皇室已是一个路人皆知的秘密,据说,她对李世民一见钟情,央求着杨玄奖向父皇请旨赐婚,无奈父皇曾有意向朝臣透露,将我婚配李世民,此事才不了了之。我,乐漪,淑妃,三人中最爱李世民的其实是淑妃。我长袖善舞,逢场作戏,为的就是能够好好守护这片江山,乐漪曲意逢迎,却无时无刻不想了结李世民的性命。
“娘娘,娘娘,不好了。我家娘娘与淑妃娘娘在九重阙打起来了。”墨白慌里慌张跑进流凰殿,伏在地上磕磕绊绊说道。“原因呢。”我斜了一眼墨白,笑意盈盈问道:“又是为了前朝的长陵公主,想那公主何德何能,能让你家主子屡次为她拼命。”“皇后娘娘。”墨白倏然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又有撞进我的眼,她辩解道:“您不认识她,自然不知道她有多好。长陵公主善解人意,能为我们群奴婢设身处地的着想,您不知有多少人对她感恩戴德。娘娘早生几年,见到公主,一定会与她成为知己。”我未曾料到一句戏言能引起墨白如此大的反应,一时怔在那里,眼中似有东西拼命涌出,我止住,走下台阶扶起跪在地上的墨白,点着她的眉心说道:“墨白,本宫相信你家娘娘必然会占上风。墨白,谢谢你家公主过了这么多年还愿意护着我。”后面的一句,我附在了墨白的耳边说道。膜拜错愕,张大嘴巴站在原地。这话,旁人听来,没什么,她们自会认为我是为了表示感谢乐漪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但是,对于墨白,不啻是一声惊雷。终于,她有了反应,泪水一滴、两滴、三滴,滴在了衣服上。
“杨千湄,你胆敢在搬弄华真姐姐的是非,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乐漪咄咄逼人,显而易见,她是急了。这样的乐漪,我只见过两回。第一回,她用匕首刺进李建成的胸膛,逼李建成说出心爱的女子的名字,第二回是在玄武门兵变的时候,她剑指李世民,扬言要为夫报仇,最后使劲使到手腕脱力,也没刺破李世民身上的盔甲。“杨乐漪,杨华真非嫡非长,凭什么占尽嫡长两字,我爹爹说了,她杨华真根本就不是名正言顺的晋王府小郡主,她是你母后从骠骑大将军府抱来的。”淑妃得意洋洋的笑着不错过乐漪脸上的一丝变化。乐漪已是被淑妃气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说不出一个字。我弓着身子屏气听着,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我的身份,知情人士不多,淑妃又是如何知道的,要说是杨玄奖,这不可能,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个秘密,除非是李世民,对我生了疑,让淑妃来故弄玄虚。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我的心中冒出阵阵寒意,怪不得当年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小心提防李世民。李世民的心计非常人所及,我终究棋差一招。
“说得好。”我大大方方领着四婢进入九重阙,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说道:“湄郡主,好久不见,难得我们三个前朝遗留下来的人能在这儿相遇,我们更应该好好地谈一谈。”里面剑拔弩张的两人皆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出现,顿时收敛了不少,尤其是淑妃,听了我的问候,脸上的表情如踩到痛处的猫。淑妃杨千湄最恨别人带名字称呼她为郡主,而我,作为她的对手,又岂有不知之理,成功的戳到了她的痛处。“你,果然是杨华真。”杨千湄说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嘴角泛着笑,略带嘲讽与不屑问道:“我是不是杨华真已然不重要了,反正你依旧见了我要行礼,就像在隋宫,我可以任意欺负你,那么在这里,也一样。”杨千湄似乎忆起了什么,眼中出现恐惧,我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待众人有反应,反手给了杨千湄一巴掌。声音清脆,如玉帛撕裂,打散了我与她隐形中的关系。“杨千湄,你知道吗,你毁了母后的心血,你如何对得起杨家的列祖列宗。”我气急败坏地吼着,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减少身上的罪恶感和心中钻心的疼。“真娘,你尽力了,不怪你。”乐漪在一旁劝解。我惨淡一笑,拉着乐漪冲着寝宫方向盈盈拜倒:“皇上,戏看够了,你也可以出来了。”
我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变了颜色,尤其是乐漪,扯着我的衣袖说道:“真娘,你该不会是唬我的吧。”我从容一笑,率着众人跪倒在地上。李世民迈着流星大步走来,我知觉眼前掠过一角明黄,眨眼间,他已坐在了主位上。气氛有些紧张,李世民没有让我们起来,我抬头与他对视三秒,才发现他的眼中就有了睥睨天下的霸气。时光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李世民竟变得有些我不认识了,或许,我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他。我静静等待着李世民对我命运的宣判,只要不累及乐漪,我都能心甘情愿的接受。忽然,李世民仰天大笑:“皇后,你瞒的朕好苦,你又为何不瞒朕一辈子呢。只要你不承认,淑妃就绝不会是你的对手,你不是想除去淑妃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啊。”我心中一颤,默默地替杨千媚不值,耗费青春,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薄情郎。
“皇上,求您了饶过姐姐吧,姐姐是被当时的形势所逼,才迫不得已欺骗您。”乐漪声音轻柔,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知能让多少男人卸下心防,愿意将她纳入怀里,就连我,也差点被她的一番说辞说服。可惜,我是大隋的公主,萧后的女儿,作为子女,我绝不能让母后蒙上不白之冤。于是,我在李世民开口之前说道:“李世民,我认输,我嫁与你,确实是打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当年高祖苦苦找寻的遗诏,其实就藏在我身上,是父皇在承勤殿亲手交给我的。李世民,父皇母后早料到有这一日,所以才让我用长孙繁华的身份嫁给你,只有这样,你们才不会对我产生怀疑。而我一则可以在暗处监视你们,二则可以清君侧,匡扶社稷。不过,我要谢谢你——”我停顿了一会儿,凄凄一笑,“江都政变发生时,你愿意采纳我的建议,私自发兵解围江都,让父皇保留了最后的尊严。”“真娘,别说了。”乐漪试图阻止我开口,见不能,匍匐到李世民脚边,亲吻着他脚前的尘土,道:“皇上,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求您看在漪娘的份上,饶过姐姐,姐姐是除了襄儿,我在世间最亲的亲人了。”“漪娘。”我在心里唤道,何德何能,能让乐漪放下身段,卑微到尘埃,为我求情。
不知是乐漪的话起到了作用,还是李世民另有打算,我被平安的送回流凰殿。三日后,李世民下了两道旨意,一升一降,乐漪破格晋为皇贵妃,封号“陵”,杨千湄褫夺淑妃称号,降为才人。得到消息,我唏嘘不已,后妃们更是大吃一惊,每日晨省,总有妃子明里暗里打听原因,我不得不堆起笑容周旋。乐漪扶摇直上,隐隐有超越我的声势,相对于流凰殿的冷清,桂殿兰宫门庭若市,送礼巴结的人不间断。
李世民已有一月未踏足流凰殿了,我彻底被冷落,丽质哭闹着要见父皇,而我却不能告诉她原因。我以为这已是我最终的结局,可是,不到半月,李世民又下了一道圣旨,这次,是关于我。称我旧疾复发,需移居秦王府静养,宫里内务交友贵妃与德妃共同处理。我口中说着谢皇上,平静的接过圣旨,孙长安望着我,说道:“娘娘,这一次您真的做错了,您不该算计皇上,不该不顾太子爷。”一语惊醒梦中人,承乾,我的孩子,因为我的失误受到了李世民的呵责,东宫的位置岌岌可危。
(四)
离开秦王府不到半年,再回来,一切陌生。府中景致如旧,就连我为王妃时,常坐的藤椅也放在老地方。丽质早已被勾起往日的回忆,跑到一旁尽情嬉戏,望着丽质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心中有了一丝丝愧疚,特别是在面对承乾时,更为厉害。我不该意气用事,间接毁了承乾的前途,让他成为一个不受父皇重视的皇子。在你倾我轧的皇宫里,帝王的重视尤为重要。“母后,不要担心,是孩儿的便跑不掉,不是孩儿的,我想留也留不住。”承乾看出了我心中的忧虑,淡淡开口:“母后,那个位置其实孩儿不想要,孩儿想做一个富贵闲王。”我震惊,料不到我与李世民寄予厚望,花尽心思培养的孩子竟会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儿,问道:“齐儿,那个位置你当真不想要,母后手中的力量可以保证你的太子之位不受到冲击。”“母后”承乾忽然压低了声音,变得慎重,“父皇首先是大唐的皇帝,再次是孩儿的父亲,最后才是您的夫君。父皇正当壮年,是不允许我们在他的眼皮底下结党营私的,三弟改名李恪,不就是父皇在提醒他要恪尽职守吗?”承乾分析的通透,没有辜负李世民的栽培,在这一刻,我觉得孩子长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再与承乾讨论这个问题,而是采用了润物无声的法子,有意识向承乾传授着为君之道。即使在将来,我的孩子不能成为这个国家的君王,我也希望他能将黎民放在心上,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在我以为日子将会这样平静的走下去,乐漪偷偷传来消息——长姐南阳公主被李世民用不正当的手段请进了皇宫。这个皇宫,埋葬了太多杨氏女子的幸福,不忍心让长姐断送在这儿,是以,我深思熟虑上了陈情表,字字恳切,请求与李世民见面。
李世民来的那一日,正好是满月。那时,我兴致昂然,在拜月亭赏月,宫女红袖匆匆来报,我才知他到了王府门口。清辉色的月光下,李世民着一身月白色便服,折扇轻摇,颇有几分的霁月清风,到让匆匆赶来接驾的我脚步蓦然一整,脑中飞快闪过一句话:君子如璧,价值连城,君子如玉,我曾相守。
“皇上”我轻启嫣唇,柔声唤道。“皇后,陪我走走,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像以前那样走过了。”李世民用的不是朕,而是我。一路上,我们一前一后走着,相隔不到五步,一路上,我有很多次开口机会。
“观音婢”李世民停下脚步,望着头顶的一轮明月,突然唤起了我的小字:“你瞧,今天的明月多么像我们成亲时的那轮明月。”心,似被东西击中,我猝不及防,不肯回答,害怕嗯一声,勾起往日甜蜜的回忆,眼泪簌簌留下。如果我与他是滚滚红尘中的一对平凡夫妻,那么我们定能够恩爱带白头,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与他各自的身份,注定了我们要渐行渐远,注定了我们要站在对立面。见我始终不答,李世民自言自语道:“如果那日在桃花林相遇的是你我,该有多好,差了一步,迟了一生。你可知新婚那日,我掀起红盖头,看到那双翦水秋瞳,心里有多开心,恨不得告诉天下人,我娶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子。那种心情,你能体会吗?”我愕然,接不上一句话,眼里流露出淡淡的疑惑,身为当事人的我,竟不知道何时与李世民结下了一面之缘。
李世民又道:“我以为,你的死讯一公布,你就能放下过往,一心一意待在我身边,我错了,你的心根本没有放在我身上。我不断地说服自己,只要每天早上起来能看见你便心满意足,甚至不愿强迫你行夫妻之事。观音婢,我低估了你在我心中的影响力,我认定了你,不管你是隋朝的长陵公主还是长孙家的小女儿,都想护你盛世安稳。可是,你无时无刻不在我面前伪装,收敛你的真性情,我好嫉妒大哥,你的泪水是为他而流,你的笑容是为他展现。”
“皇上,昨日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要怪就怪老天,一再作弄,让我们情浅缘深。”我不愿沉溺在这些过往,也不想看到李世民折磨自己,上前打断:“皇上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原谅,只求您看在皇贵妃的面子上,放过南阳公主,我可以拿遗诏交换。”李家坐上皇位,终是背上了乱臣贼子谋朝篡位的骂名,难堵天下的悠悠之口,有了遗诏,却有很大的不同。李世民蹙着眉,有些心动,就在我以为他会答应,他的一句话将我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李世民说的是朕不要。
“皇上”我小跑上前,在李世民面前跪下,说道:“臣妾恳求皇上放了南阳公主,以安前朝旧臣的心。”“真是朕的好皇后,竟能拿出这番说辞胁迫朕,长孙氏,在你眼中江山社稷是不是比朕重要。我是你的夫君啊,只要你跟我服个软,我自然就会放了她,可是你,宁可拿遗诏跟我做交易,宁可拿江山社稷来说服我,都不愿意放下身段向我讨恩典。长孙繁华,作为妻子,你可有一丝一毫将我放在心上。”李世民说得极缓极缓,那每一个字,都如生了铁锈的钝刀,一刀一刀割在我心上,让我的心伤痕累累。
李世民毫无留恋的走了,空留我一个人跌坐在空荡荡的园子里。月光自九天射下,停留在我布满泪痕的脸上,我第一次觉得这洁白的月光分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