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她之前,我一直误解我名字的真正含义。
记戎,我以为是父母命我牢记战争的祸害。关于我出生前那场削弱了东海力量的浩劫,整个东海讳莫如深。长辈们只是说,战争。
遇到她时,我才满一百岁。我知道我的骨骼在我体内长成如何英挺的形状,我知道父母的俊美和睿智如何被我悉数摹下。我能感觉到我身上云集的万千女子倾慕的目光。
但我的生命一直是空虚的,直至我遇见她,那个被命运根植于我生命的女子。那诅咒般顽固而蓬勃的根须深深刺穿我的心脏,直至她默然消失,我还无法解脱。
那时她飘浮在汪洋海面上,方圆百里没有一片陆地,她不知从何而来,像一座孑然的岛,被茫茫海水和无尽长空封锁。
我从海水中将她救起,只见她皮肤苍白如纸,乌黑的秀发在海浪的抚弄下绽放成一朵盛开的华丽花朵。在苍茫的海上,她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我把她带到最近的岛屿,用家传的法力给她疗伤。她很快醒来,只木然地坐着,火光映着的双眼有如无底深渊。
我问她:“姑娘怎么称呼?”
她望着跳动的篝火,一直未看我一眼,似乎天地之间空无一物,似乎她心中空无一物。
“姑娘?”我小心翼翼地再问一句。
她如梦初醒,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垂下双眼莞尔一笑,说:“叫我鱼儿便是。”
只那一个笑容,我便沦陷。
我多么想了解她,想与她彻夜神探,却不愿多问,或不敢。我嗅不出她身上任何气息,没有仙气,没有妖气,甚至没有凡人的生气。但我知道她绝非凡人,凡人怎能在水里飘浮数个时辰皮肤依旧光洁美好,凡人怎能轻易接受仙家的法术,凡人怎能有那样深邃的神情,那样深渊般的眼睛。
我好奇她究竟是谁,是深海修炼千年的妖孽,还是从天庭贬落凡间的天女。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得以拥有这般宁静悠远的神情。究竟为什么,只一眼,我便无法将她从心头抹去。
为她搭建一座简陋的茅屋后我便告辞,我的心,却永远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心系身体虚弱的鱼儿,第二日便急切地赶去海岛与她会面,远远地便发现她昏迷在沙滩上。潮水一次一次将她推向陆地,又一次一次将她卷回海里。我从海浪中将她救起,她那柔若无骨的躯体无力地靠在我的臂弯,似乎随时可能化为水消失在海中。
为她疗伤时,我看见她颈上佩戴着一枚玉佩,难辨材质的黑色丝线,系着一颗凝脂般温润细腻的白玉,是一条鱼的形状,正如鱼儿的名字。那玉石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印记,我认得,那是南海海神家族的图腾。
她醒转过来,却虚弱得无力走动,只低垂着脸向我道谢。
“鱼儿,你是南海的人?”
她轻抚颈上的玉佩,凄然一笑,低声说:“这玉佩,是我未婚夫的遗物。”
我明白了,是情伤和失去爱人的绝望,才令这妙龄女子披上了与她年龄不符的浓重哀伤。
她伏在稻草上,侧着脸避开我的视线,说:“多谢公子搭救,但我已无心求生。天若要我生,我便活着;天若要亡我,也便顺应天意……”
“鱼儿!”我又惊又怕,“你为何动此轻生的念头,你尚且年轻,还有大好人生。”
“我的人生,已然终结。”她的脸庞浸在阴影中,却有一颗明亮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划出一道反光的轨迹。
“不。”我站起身来,坚决地对着蜷缩在角落的背影说,“你遇上我,便是上天要你生。”
听闻我一番话,鱼儿惊愕地回头看着我。回想起来,自第一次见面,她一直是低垂着头,甚至并未正眼看过我。此刻与我四目相对,她睁大了眼睛,那原本静如止水的双眸顿起波澜。
“你是……东海的……”她说。
“我乃东海海神的长子,记戎。记忆的记,戎马的戎。”我回答她。
那瞬间,鱼儿的表情很是恍惚,似乎一时不明白我的言语,随后,她露出了隐约的笑,那样隐约地牵动嘴角,那样隐约的快乐和隐约的痛苦。
“记戎……”鱼儿轻轻地重复道,“你的名字叫记戎……”
她的头发犹如黑色的绸缎披在她的颈间,她的双眼因为含着泪水而光华熠熠,她的目光像一只温柔的手缓缓抚过我的脸。
“记戎。”她继续呼唤我的名字。
我俯下身,单膝跪在鱼儿身边,仔细听着她的话。
“能和我说说你的家人吗?”
我自然没有拒绝这令人振奋的请求。我渴望了解她,或是被她了解。我细细向她诉说,我美丽的母亲,她身为统治整个东海的海神却始终像个单纯而不谙世事的少女;还有我的父亲,身为保护东海的大将军永远忙碌操劳,他担下了东海所有的责任,却很少有机会与我和母亲共享天伦;我苍老的退隐的祖父祖母;还有我苦命的姨母们。大姨呈陆生下没有父亲的私生女之后便郁郁而终。二姨执棱为平定西海常年战事而统领三海联军西征,一去便是几十年。三姨午宁为和亲远嫁北海,没过几年丈夫过世,寡居在婆家。四姨未池至今未嫁,是父亲麾下一员大将。还有我大姨的私生女,与我指腹为婚的表姐离壤,坚忍而高傲。
鱼儿听着,一直缄默。很久很久,才梦呓一般说了两个字。
她说:“记戎……”
自此,这小岛俨然成为我另一个家。只要有一丝空隙,我便来探望鱼儿,给她带来各种滋补之物,更是向表姐离壤讨来东海秘传的独门神药还阳丹。那药丸能医治病入膏肓、伤重不治的病患,有起死回生之效,是东海至宝之一,母亲从不允许随意使用。但离壤看守药库,她对我的要求,从来不敢违抗。
自从那****告知鱼儿我的身份,她看我的眼神便变了样。不像下属兵将那般敬畏惶恐,亦不像万千女子一般爱慕迷恋,甚至也不像离壤看待我的神情。鱼儿眼里多出来的那一份情感,我见所未见,也无法理解。
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的身份来历,而我早已不在乎。
但鱼儿吃了这些滋补之物,身体竟没有好转,依旧是时好时坏,时常严重地呕吐,甚至昏迷在海滩之上。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带鱼儿就医,但我无法信任一般的大夫,便找了离壤,只说是遇见一身患奇疾的病人急需救治,央求表姐施以援手,且万万不能告知他人。
离壤自然心生疑虑。大姨母临终之前留下的唯一一句遗言,便是责令离壤万万不得接近陆地。离壤恪守母亲遗愿几十年,听闻我的要求,却也勉强应允。
离壤向来如此。她也是令人无法理解的女子。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却对我从来不显露爱慕;她对我言听计从,却又从不似部下们对我敬畏崇拜。
记得那一日上岸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透过茅舍的缝隙洒在鱼儿的肌肤上,她憔悴的脸庞竟然泛着如此艳丽的红晕。我俯身进屋,便被她光华熠熠的容颜震慑。
“记戎……”她才开口说出两个字,竟吐出一口鲜血。
我连忙唤来候在门外的离壤。
鱼儿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一头黑发倾泻下来遮住了脸。人身鱼尾的离壤借着潮水游行进屋,朝病人俯下身,扣住对方脉门。她怔了怔,犹豫半晌才开口。
“公子,这位姑娘已是有孕之身,又怎能轻易服用还阳丹这等至阳至热之药?”
我大惊失色:“什么?不可能!你必定是号错了脉!”
鱼儿尚未成婚,未婚夫便与世长辞。那样清冷孤寂的女子,又怎会已经珠胎暗结!
鱼儿似也是始料未及,惊恐地反手攥住离壤的手,昂起头来,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双眼洋溢着震惊和懊恼夹杂的浓烈情绪。
“不……”她喃喃道。
“你……”离壤一惊,却很快恢复冷静恭谦,伸出手去触碰鱼儿的脸颊,淡然道,“姑娘稍安勿躁。姑娘本是阴虚燥热体质,又有孕在身,如今双颊滚烫,面色潮红,形体消瘦,再进补至阳至热之物,致使阳火攻心。但身体与胎儿均无大恙,只要适时服用滋补阴肾的药物,不日即能恢复。”
我一时气急攻心,顾不上离壤只是一名弱女子,用力将她推开,握住鱼儿双肩:“怎么可能,你怎会是有孕之身。”
那日是正是大潮,汹涌的潮水仿佛我的怒火席卷而来,顷刻间便将茅屋冲毁。而我看不清鱼儿的眼神,只感觉她微微施力,意欲将我推开。
潮水退却,卷走了破碎的树枝和稻草,以及措手不及的离壤,而鱼儿依旧被我擒在手心。
“记戎……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又何苦与我纠缠。”她凄然道。
她怎能用一句“萍水相逢”便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我应当回家了。”她轻轻推开我的手,那样纤细的手指却有不容拒绝的强大力量。
“回家?”我仰天大笑,“我以为我为你搭建的才是你的家!你的未婚夫已经亡故,你又要回哪个家?我当你是重情重义之人,当你是坠落九天的仙女,却不料你竟是未婚先孕的****!”
狂怒和嫉妒让我口不择言,不顾鱼儿的惊恐,我伸手抓住她颈间的玉佩,用力扯断丝线,将玉佩远远丢进海里。
“不!”鱼儿尖叫一声捂住颈项。那断开的丝线几乎像有了生命,依旧附着在她纤细的颈子上,却又突然融化了一般,化作黑色的墨水渗进她雪白的肌肤。
海水开始掀起反常的巨浪,潮水再次将我们淹没。海水盘旋着形成强力的漩涡,像一双霸道的手强行将我从鱼儿身边夺走。砂石和泡沫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在浑浊的水下睁眼去看,却只看见鱼儿被水流缠住缓缓远离。黄昏的黯淡水色中,她一双眼睛不知书写着什么情绪,我伸手去抓,她却已经消失了踪影。
回到大水神宫时,我依旧失魂落魄,脚步徘徊停在殿前历代定海将军的塑像之前。
父亲是第六代定海将军,在他之前有五位将军,塑像却只有四尊,分别为定海武元将军白雪,定海忠烈将军青剑,定海武穆将军子鲛,定海孝义将军断虹。辅佐祖父平定东海的开国元勋定海武元将军,是一名女子,名唤白雪。这女子骁勇善战,却终生未嫁,产下没有父亲的私生儿子后身患奇疾,几近癫狂,甚至在祖父的婚礼上意欲行刺二位新人。祖父念在她功勋卓著,不仅饶她一命,恩准她回年轻时的道场隐居,甚至将她的私生子收为徒儿,视如己出。那个私生子名叫白鱼。据说此人乃是千年一遇的奇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进能欺身压正太,退能提臀迎众基)文修武略无人能及,官拜定海将军,却偏偏野心太大,自恃功高盖主,意欲夺取海神之位,被祖父用家传神器击败之后消身匿迹。此等罪人自然也无权修碑立传,更没有亘古永存的塑像。
没有父亲教养的私生子终究难成大器,正如表姐离壤。她始终不似大家闺秀一般温婉明丽,眉目间的阴沉和压抑令人退避三舍。
而连驰骋疆场的女武将也终究难以逃离作为女子的软弱本性,败给****而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正如那日漂到我怀里的鱼儿。
想起她,我不禁又是一阵心痛。
走进海皇殿,我隐去脸上的表情,微笑走向父母。他们正在商讨政事,母亲见到我,便露出慈爱的笑容:“戎儿,怎么脸色欠佳,是读书辛苦吗?”
父亲却说:“来得正好,你也是时候了解如今四海的形势,为你母亲分忧。”
母亲连忙制止:“戎儿年纪尚轻,又何必过早为这些琐事伤神?”
我向母亲躬身行礼:“戎儿已近弱冠之年,早日为母亲分忧,也是孩儿心之所向。”
母亲握住我的手,眉眼间尽是自豪。
父亲便开始讲述如今东海面临的难题:“如今四海,看似太平,实则暗涌不断。且不说西海政局混乱,仅靠三海联军才维持平定,二姐执棱身处三军统帅一职,也是捉襟见肘,举步维艰。三姐午宁远嫁北海,名为和亲,实则不过是人质而已,如今夫婿亡故,北海更是三番两次要她殉葬,以此为要挟向东海索要财物。而南海名为盟友,却始终隔岸观火,派老弱残兵出征西海,暗地里养精蓄锐,居心叵测。戎儿,你说东海这般困境,应当如何是好?”
“孩儿不敢妄语,只愿向父亲学习治海之道。”我毕竟所学尚浅(屁都不懂),不敢在父亲面前多言。
我自小身子孱弱,母亲不忍让我过于劳累。父亲素来觉得我疏于习读兵书修习武学,今日遇到机会,便向我传授治海之道。而我却早已神游天外。
我一向厌倦于父权世界的古板生硬、争权夺势、腐朽败坏,反倒是女子的纯洁美好、温柔善良令我心旷神怡(贾宝玉)。而寝宫的侍婢终究是庸脂俗粉,不似鱼儿一般,仿佛从九天之外坠落人间。
罢了,想她做什么……
推诿身体不适,我便离开神殿,返回寝宫,途径药库,只见离壤已经归来,正在清点整理药物,见到我便欠身行礼。
“今日之事……切不可告诉任何人。”我压低声音嘱咐她。
离壤自是一如既往的谦卑恭顺:“谨遵公子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