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日,寒彻竟出乎意料地在大水神宫外出现,我又惊又喜,对外声称他是我的好友,安排他住进客房瑶贝阙。
即便他近在咫尺,我也无法时常陪伴他,大多数时间,我在书斋习读兵书,或是帮父亲批阅奏折。
有一天,寒彻终于忍不住埋怨:“没想到来到你身边,更觉得咫尺天涯,见面的机会还比不上以前在魇灭渊的时候。”
“对不起寒彻,父亲政务繁忙,我必须为他分忧……”
寒彻却又不以为意地笑笑:“瞧你这紧张的样子,我又不是怪你,我只是说,辛辛苦苦跑到这里,相思之苦却丝毫没有减轻……”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便根本无法言语,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你没空来找我,那我可以去你住的地方找你吗?你住在哪里?”
我指向我的寝宫,琉璃宫。
“但是,你不能进去,除了我的家人,没有任何外人可以进入琉璃宫。”
自从五百年前的叛乱,父亲始终草木皆兵,用上古神器在琉璃宫外布下强烈的结界守护家人,他自己更是每时每刻分神凝气在自己身旁布下防御,一刻也不敢懈怠。然而父亲渐渐老去,精力大不如前,无法每天十二时辰不停歇地维持自身的防御,只有在琉璃宫内才会解除防御短暂休息。琉璃宫是整个东海唯一坚不可摧的安全之所,甚至连父亲心腹的大臣卫兵都不允许进入,更何况是犯下天条的陆地妖兽。
寒彻意味深长地一笑:“连……他女儿的爱人也不行吗?”
我垂下头,羞怯地轻声回答:“成婚以后可以。”
寒彻喜笑颜开,他将我搂在怀中,说:“那就太好了,我立刻去向你父亲提亲,我们很快就可以片刻不分离了。”
“只是寒彻……只怕父亲不会同意我们俩……”
其实寒彻刚来到大水神宫,父亲便传我问话。他告诉我,这陆上妖兽法力高强,又在魇灭渊与白鱼共处五百年,突然来到大水神宫,居心叵测,不得不防。我不敢说出我与寒彻相恋的事,父亲却早已洞察了我的心思,他严厉地规劝我:“你会成为未来的海神,你的夫君怎么能是来历不明的妖兽。将来我自然会安排同盟海国的公子与你联姻,入赘东海,巩固结盟。你切不可和妖兽过从甚密,但收服那妖兽或许对我们有利,就暂且容他留在东海。”
我却不敢告诉寒彻父亲这番独断而残忍的训诫。
他丝毫不觉得未来有什么不确定:“放心吧,我自有办法,难道你父亲的反对就能阻止我的决心?”他把嘴唇压在我的耳边,轻声却坚决地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我羞涩地不敢看寒彻的脸,心里却被那甜蜜的波浪淹没。
上天赐予我的幸福是何其突然,我根本无暇考虑心中隐隐的疑虑。寒彻为什么能轻易离开魇灭渊,他的心脏在白鱼手里如何处置,这些原本必须问清的问题,我根本不敢开口,生怕眼前的幸福会瞬间化为灰烬。
那****正在书斋批阅奏折,钓恋前来邀我赏花,我实在无暇相陪。
钓恋不满,拉着我的衣袖娇嗔:“姐姐真是偏心,总是没空陪我,却有空常常探访瑶贝阙,不知传言中住在瑶贝阙的那位少年是何方神圣,竟让姐姐连我也不顾了……”
我还没有机会将寒彻正式引荐给我的家人,然而我的朋友入住瑶贝阙的消息已经传开。近日不知是不是父亲有意安排,政务一日比一日繁忙,我只来得及每日抽空前去吩咐侍婢照料他,甚至都无暇再与他深谈。
正与钓恋交谈,恰巧寒彻进了书斋,尚未进门先闻其声。
“今日阳光明媚,瑶贝阙风景美得很,去赏花正合适……”他进门,见到钓恋,一阵惊愕,却从容地露出友好的微笑。
钓恋见到银发飘摇的金瞳少年也是一惊,随后便掩着嘴偷笑说:“果然这便是姐姐的朋友,难怪姐姐一心想着你,都无暇顾及最亲爱的妹妹了……”
“恋儿,不要胡言!”我连忙阻止钓恋。
“看姐姐羞得……”钓恋见我一脸窘迫,调皮地笑笑,“姐姐政务繁忙,可否请公子陪小女赏花。”
一时间寒彻不知所措,征询地望向我,见到我默许的神情,便向钓恋微微俯首:“那自然是荣幸之至。”
那几****忙得不可开交,寒彻的消息大多是通过宫人的言语传达给我。
她们说,没有料到传说中的凶残虎妖竟是这样相貌俊美、温文尔雅的少年,他对卫兵、宫人和钓恋小姐都是一致的温厚谦逊。钓恋对突然入侵家里夺走姐姐关注的陌生人毫无敌意,甚至连父亲母亲见过他之后也是喜爱有加,我一度为此高兴不已。
果然如寒彻所说,他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如今他已经成功地博得了父亲的好感。我打消了疑虑,只等寒彻向父亲提亲。
然后,寒彻和钓恋开始出双入对。钓恋的笑容越来越甜蜜,寒彻的眼里开始出现深深的疼惜。宫人们说,寒彻与钓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我忙于帮父亲处理公务,听到这样的传闻,也只是随意笑笑,心想宫人们的误会实在太离谱。
在那阳光明媚的一天,钓恋来到书斋,双颊绯红犹如夕阳,她拉着我的手,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她说:“姐姐,寒彻向父亲提亲,父亲已经同意我嫁给他。”
我手中的镇纸坠落在地,发出惊天的巨响。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必定很恐怖,因为钓恋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退出书斋后,良久,我才慢慢冷静。
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寒彻的房间。我听见他和钓恋在瑶贝阙的花园里道别,说不尽依依惜别的不舍,道不尽你侬我侬的情义。最终寒彻送走了钓恋,推门进屋,看见我便愣住了。
“你终于回来了。”我酸涩地说,“你居然还舍得离开钓恋片刻……”
寒彻苦笑一声:“我来到大水神宫将近一个月,你和我见面次数不到五次。你总是忙得不见人影,如今听到我和钓恋的喜讯,倒是有空第一时间前来道贺。”
“寒彻!”我愤怒地喊他的名字。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罢了罢了,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他摇摇头,“总之是我负了你,我无话可说。”
“为什么?”我失魂落魄地问寒彻,“回答我这是为什么?是为了心脏吗?为了进琉璃宫杀我父亲,换取白鱼保管的心脏,换取你的自由?”
我当然早就猜测到了寒彻的意图并不单纯,但他给予我的关怀和爱意太令人迷醉,我根本舍不得有片刻的质疑。
寒彻无言以对,回避着我的眼神。
“你骗恋儿与你成亲,即便换得心脏重获自由,那恋儿的心伤你要怎么弥补,我父亲的血债你又要如何偿还,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对恋儿、对父亲做出这样的事!”
寒彻侧眼看着我,眼神不再像我熟悉的干净明朗,而只有沉重:“的确,我当初与白鱼约定,以若的性命换我的自由,我接近你是为了刺杀若,知道若不会同意我与你的婚事,我只能转向钓恋。当时的我,是宁可伤你妹妹的心,伤你父亲的命,也要夺回自由之身。即便触犯天条,即便你会恨我一辈子,我也要带你离开这个囚笼。”
“寒彻……你不用这么做……我会成为未来的东海神君,掌管整个东海,我可以向天地请命,让他下诏把你的心脏还给你,你根本不需要和白鱼做任何交易。”
“我明白,你会成为未来的神君,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是我错了……”
我惊愕地望着他,无法言语。
“记得初来魇灭渊时,你脆弱无助,每一次流泪都让我心疼,我多么希望能拥有自由之身来保护你。可我现在明白,你的肩膀能扛起我无法想象的责任,你太强大,你会成为海神。我以为你爱你,其实你爱的,只有东海。而恋儿,她不一样……”
提起恋儿,寒彻脸上便露出了疼惜的浅笑。
我恍若魂魄出窍,他话未说完,我已心如死灰。我曾以为他预谋杀害父亲已是最坏的可能,但我错了。
寒彻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钓恋这么柔弱这么天真的女孩子,她眼里的整个世界都纯净美好。我有过利用她的念头,但是,我做不到,但我不忍心让她遭遇丧父之痛,更不忍心让她心碎,我不愿意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只希望能陪伴她,哪怕只是片刻,哪怕这样的片刻过后,我便命丧黄泉,我也心甘情愿。”
天赐予我的幸福是何其短暂。寒彻给予我从未感受过的爱,我便因此沉沦,我的天真令我自己都忍不住耻笑自己。此刻我才知道,他对我的爱,不及他对钓恋的爱的万分之一。
我原本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我失去了一切力气。
过了很久,寒彻终于又开口,说:“都过去了,请你忘了那些话。”
我明白了,我明白他叫我忘记什么话。
因为我心疼了啊。
我会保护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那一****的心痛到麻木,失魂落魄地路过钓恋的房间,却在她房门口听到里边的对话。
钓恋的声音很悲伤。她说:“姐姐也爱寒彻,父亲,我该怎么办,我不愿让姐姐伤心。”
父亲的声音里是我从未得到过的关切,他说:“恋儿,你真心爱虎妖?”
钓恋回答:“很爱很爱他。”
父亲说:“如既然如此,就不要顾忌钓戎。她不该给你带来烦恼,她的存在只是为了承担我们家族和整个东海的苦难。”
我僵立在门外,浑身无法动弹。
钓恋的惊叫:“父亲,你说什么?”
父亲的声音仿佛传自无底深渊。他说:“钓戎不是我和你母亲的孩子。天庭的三生石上预言了东海将再遭劫难,下一任海神命运多舛,甚至会为东海的存亡而丧生。为了东海的亿万生灵和你们姐妹的平安,我用龙珠与一只锦鲤幻化出钓戎,来承受东海的一切责任和苦难。她只不过苦难的载体。”
我的耳边轰鸣着那句话,她只是苦难的载体!
父亲开门时我没来得及躲闪,父亲眼里满是诧异。
那一刻,我多希望父亲说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只是为了安慰钓恋而已。或者他能说,即使我不是他的孩子,他也依旧疼爱我。
但是,父亲只是冷静地说了一句话,一句足够结束一切的话。
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一日,我失去了相爱的男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