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赵不是班长了。不是班长,也就没有人喊他班长了。大家见了他,喊他老赵。都知道了老赵是为了什么把班长这个官给丢了。大家也知道老赵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干成,觉得老赵也挺不划算的。见了老赵不但没有什么看不起,倒觉得老赵这个人挺让人同情的。
连韩队长也这么想。一见到花子,韩队长会想到老赵。和花子的关系不一样了,更是常常想起老赵。这个事,要是放在现在,韩队长没准会换一种处理方法,至少不会让老赵那么没有面子。
丁场长打来电话,说给开荒队分了一个大学生,叫冯其。
放下电话,韩队长马上想到了老赵。
让人去把老赵喊来。
老赵来了。
韩队长说,老赵,给你个任务,这可是个重要的任务。
老赵有点激动,说,什么任务?
韩队长就把冯其的事说了。
老赵一听韩队长说是这么个事,就不那么激动了。老赵说,那我们在一起,到底谁管谁?
韩队长说,什么谁管谁。你不要搞错了。你们在一起,不是让你管着他,是你要听他的。他让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你是去为他服务的,不是当他的领导。
老赵说,这我成了什么了,不是成了个跟班的,成了他的警卫员了。
韩队长说,差不多。这个事干好了,到明年,还让你去当班长。
老赵说,韩队长,你可得说话算数。
韩队长说,咋,不信我?
老赵忙说,信,当然信啊。
韩队长说,那好吧,队部后面那排房子,有一间是空着的,你去收拾一下,放些简单的家具进去。
老赵说,他什么时候到?
韩队长说,已经在路上了。
2、
冯其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和一个女人一块来的。
女人是他的老婆。女人也是读过书的,不过,没有冯其读的书多。上初中时,两个人一个班,再往上读,女人没有读,冯其一个人读,一直读到了大学。冯其读完了大学,正好就解放了。家里成了地主,爹被枪毙了,从人上人,变成了人下人。冯其对女人说,算了,你另找个人嫁了吧。女人却说,你就是成了叫化子,我也跟着你。
女人叫周青。说跟着,就跟着,一直跟着冯其从南方的一座大城市,到了边疆,到了农场,到了下野地。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标示的地方。
坐在马车上,车在虚土如浪的路上晃荡。路边的老胡杨,东歪一棵,西倒一棵。很粗很大,却没有几棵是活的。全死了。树死了,和人死了一样,模样会变得很难看。看上去,像是传说中的魔怪。
冯其抱着周青,周青依在冯其怀里。冯其说,这地方,太荒凉了。
周青却说,我看挺好的,你看,天多蓝啊,还有鹰在飞。
天上真的蓝得没有一朵云。几只鹰在盘旋着,寻找猎物。这些风景,那些在大城市的人,一辈子也不会见到。
马车到了队部门口,门口站着韩队长和老赵。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来的是两个人,更没有想到其中还有一个是女人。女人看起来,和下野地的女人是那么的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韩队长和老赵都有点说不出来。
看到韩队长和老赵老看周青,冯其马上向他们说出了周青的身份。原来这个女人是冯其的老婆。不过,冯其没有说周青是她的老婆,冯其说周青是他爱人。
带着冯其和他爱人周青,去了老赵刚收拾好的房子。走在路上,老赵说,有好多人还住在地窝子里,让他们住这个房子,是对他们的特殊照顾。
冯其说,这真是不好意思。
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床,床上铺的是苇把子和麦草。地上有层浮土,拿扫帚扫过了,没扫干净,满地是扫帚的印子。门板是几块长的板条钉成,怎么关都关不严,都会有一条缝。墙上倒不是什么也没有,贴了一张画。画上是一个人的像片,他的名字叫毛泽东。
老赵走了,剩下冯其和周青,冯其看看周青,有点不好意思。对周青说,没想到,让你住这样的房子。
周青马上说,挺好啊。你不觉得这房子很凉快吗?南方的房子又闷又热,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周青让冯其歇着,说他坐车坐累了。
周青自己忙。打开行李,把床单和褥子铺到了床上,又在窗子上挂了窗帘。屋子里马上就像个家了。
3、
床铺好了,让冯其上床去躺着。冯其用手抹了一下脸,手上全是土。周青说,我去提点水。一看没有桶,只有洗脸盆,拿上盆子要出门。门开了。老赵走进来,手里提了一桶水,水冒着热气,还是热的。
正想着洗洗一路的风尘,水就送来了。搞得冯其和周青很感动,一个劲对着老赵说谢谢。老赵说,不用谢。心里却很舒服。就问两个人,还缺什么。冯其说,不缺了,什么也不缺了。周青看了看屋里,说,要是能有一张桌子就好了,这样,他看书,写什么,就方便了。
听周青这一说,老赵也觉得缺了桌子。这个冯其不是别的人,是个知识分子,没有桌子怎么能行。老赵说,你们放心吧,桌子一定会有的。说着,老赵又走了。
没有先去找桌子,先去找韩队长。韩队长一听,立即说,让木工房马上做一个。
老赵去木工房,说是韩队长让他们做一张桌子,要快点做好,明天就要用。第二天下午,老赵扛了一张桌子,到了冯其家。除了桌子外,老赵还提了一把木椅子。
把桌子摆好,又把椅子摆好。又问冯其有什么事?冯其说,太不好意思了,麻烦你了。
老赵又问周青有没有事。周青看了看,想了想,周青说,这个油灯有点暗,能不能亮一点,要不,看书,太费眼睛了。
老赵一看那个灯,老赵说,要是安个灯罩子,会亮一点。
周青说,哪有灯罩子?
老赵说,我去找。
老赵出去了,过了一会,真的拿了个灯罩子回来了。灯罩子是用过的,可擦得很亮。
天黑了,周青点了灯。安了玻璃灯罩子,真的一下子亮了好多。
冯其在灯下打开了书,是一本农业技术方面的书。
周青给冯其泡了一杯茶,端到了冯其跟前。周青说,这个老赵真是个好人。
冯其也说,是个好人。
都在食堂吃饭。周青不用在家里做饭。韩队长对冯其和周青说,你们想吃什么,对炊事班说就行了,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不做饭,周青在家里,就没有多少事做。周青要跟冯其一块到野外去勘测。冯其不让她去。说她不懂测量,只能给他添麻烦。
周青说她不想在家呆着,也想去工作。
老赵知道了这个事,去给韩队长说。韩队长去冯其家,见到周青。问她想干什么。说队里的活随便她挑。周青说,随便队长给她分配个什么活。韩队长说,她和别的人不一样,别的人想挑也不让挑。只有她可以挑。
周青问韩队长,咱们队有没有托儿所?
韩队长说,有。
周青说,那就让我去托儿所吧。
门关不严,老有一条缝。要把这条缝合上,得把门框子也取下来,连门一齐做。太麻烦。老赵就在门里边,也安了个门环。和外面的门环一样,早上出门时,那把锁,就锁在门外面的门环里,到了夜里,那把锁就锁到了里面的门环上。这样一来,不管是白天和黑夜,外人就不能进到这扇门里了。在这些方面,老赵比读书人还要聪明。
去把门从里边锁上了。周青转过身,看到冯其还在看书。说,不早了,别看了,睡觉吧。
冯其把书合上。并不是什么急着要看的书,只是晚上没有别的事做,只能看书打发时间。
脱了衣服,上了床。差不多两个人一起上了床。上了床后,明明有枕头,周青不枕,偏要把冯其的胳膊当枕头,把头枕了上去。
冯其说,怎么想到要到托儿所了?
周青说,我喜欢孩子。
周青问冯其,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冯其说,都喜欢。周青说,我喜欢女孩。冯其说,那你就生女孩吧。周青说,我好多次做梦,生了个女孩,可漂亮了。
冯其说,做梦是做不出个女孩。
周青说,光说也说不出个女孩。
话说到这里,接下去,就不说话了。不说话,两个人的嘴,却不闲着。好像更忙了。忙得好像连喘气都来不及了。
不但嘴忙,别的地方也忙,全身都忙。全忙着去做一件事。冯其骑在周青身上,想着自己真的成了一名骑手,在宽广的大草原上奔驰。周青驮着冯其,却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一匹马,倒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在天空里尽情地翻飞。
跑不动了,骑手从马身上滑了下来。死了一样躺着不动了。可鸟还在飞。看到骑手变成了这个样子,鸟就落下来了。
鸟睁着眼睛,在黑夜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梦,在不停地飞。在一群孩子的头顶上飞来飞去。
4、
娟子总是让孩子呆在屋子里,不让孩子到外面,说是外面有风,会把孩子吹病。
周青却要把孩子带到房子外面去,周青说,外面的太阳多好。孩子也和草和树一样,多晒阳光,才能长得高长得壮。
娟子把孩子圈在屋子里,让孩子一个挨一个坐在小板凳上,不准动不准哭,谁要是不听话,娟子就用鸡毛撞子敲谁的手。
周青教孩子唱歌。唱,“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周青还把孩子带到太阳下面,教孩子做游戏。做一种名字叫“丢手绢”的游戏。周青站在一群孩子中间,拍着手和孩子一块唱,“丢呀丢手绢,把它丢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孩子们象猴子一样往周青身上爬,周青一点儿也不烦。娟子过来吼那些孩子,说这些孩子太淘气。周青却说,这些孩子太可爱了。
见到娟子走到了一边,花子走过来,对周青说,孩子们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花子问周青,孩子多大了?
周青说,我还没有孩子。
知道周青是有丈夫的,就问,你才结婚呀?
周青说,结婚三年了。
三年了,还不生孩子,花子看周青的眼光有点怪。却也不再问什么。只是转过脸,和娟子说这个事。娟子说,人家是有文化的人,哪像咱们,一嫁了人,就想着生孩子。
5、
睡得这么沉,这么死,没有过。从来没有过。往常,天一亮,老古一定会醒,会起床去放羊。可这一天,太阳出来了,金子的光,从墙板缝中照了进来,照到了老古身上,老古还在睡。
羊圈里的羊不愿意了,它们有点饿了。想去吃草了。可圈门锁着,它们走不出去。它们叫起来,听起来,很像是孩子在叫。
春妮听到了羊在叫。春妮早起来,已经把早的上饭烧好了。等着老古起来吃。看老古不醒,不想叫醒他。老古夜里疯得很,春妮想让他多睡一会。可羊儿在叫,老古不起来,几百只羊儿就得饿着。这有点不太好。
春妮走到床边,弯下腰,把嘴唇贴到了老古耳边。用很轻的声音喊着老古。
老古睁开眼,看到了一张脸。怔了一下,似乎不大相信看到的是真的。眼睛睁一会,看到这张脸没有像梦一样,一睁眼就没有了。就有些激动,伸出手,在那脸的上面摸了一下。似乎不相信眼睛,要摸一摸是不是真的。
老古穿衣服,夜里身子光了后,老古再没有穿。老古往床边找衣服,没有找到。再看春妮,春妮正手捧着一套洗干净的衣服,站在床边。春妮说,那些衣服脏了,该洗了,老古说,那些衣服才穿了没几天,还不脏,不用洗。春妮不再说话,只是把裤头,长裤和衣服一件件递给老古,让老古穿。让春妮看着自己穿衣服,老古竟还有点不好意思。
赶上羊群,朝远处的草滩走。走出了一段路,听到背后春妮在叫。回过头,看到春妮正朝他跑过来。想不出春妮这个时候跑过来有什么事。站了下来,看着春妮往这边跑。
春妮跑到老古跟前。春妮说,想把你换下来的衣服洗一洗,一摸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装了莫合烟的小铁盒子。一天一个人在野外没有烟抽,你一定会很难受,就赶着给你送来了。好在你还没有走远。
接过春妮送来的莫合烟。看着春妮走得气喘吁吁的样子。老古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春妮说,中午想吃点什么。
老古说,中午我就不回来吃了,你自己做点吃吧。
春妮说,不吃饭,怎么行?
老古说,没事,习惯了。
春妮说,做好了,我给你送去。
老古说,不用了,太麻烦了。
羊儿吃着草。大黑四处转。看到哪只羊儿离开了羊群,大黑跑过去,把走到一边的羊儿赶回到羊群里。
有大黑在,老古不用操心羊群。大黑只有在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情况,才会叫老古。大黑叫老古,不像人叫老古,喊老古的名字。大黑只要汪汪叫几声。老古就能听出大黑是有事喊自己了。
羊群在身边不远处,像一块云游荡。老古在看云,但看的不是羊群。他在看一片真的云,一片正在天上飘浮的云。
老古躺在草浪里。老古脸朝着天。天很蓝,太阳很亮,云很白。这里的天,很少阴,很少下雨,总是这样晴朗朗的。
老古放羊,常躺在草浪上。常往天上看。天很大,可天显得很简单,真要看,也没有多少可看的东西。老看,会看烦,会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老古看天的时候,老在想,都说天上好,可看来看去,却看不出什么好。
这会儿,老古看天,更是觉得天上没意思了。
鸟儿在天上飞,鹰在天上飞,它们可能也和老古一样觉得天上没意思,要不,它们不管飞得再高,也要落到地面上,也要把窝座在地面的大树上。
对着天,老古想喊几声。不想让谁听到,也不知要喊什么,只是想喊几声。他的胸腔子现在好像成了一个大鸟窝,里面挤了一大群鸟。
老古张开嘴大喊了一声,长长的一声。于是一大群鸟从他的喉咙里飞了出去,飞到了天上的阳光里。
太阳走到天的正中间。地上的东西没有影子。
大黑走到了老古身边。在老古身边卧下来。老古摸了摸大黑的头。大黑没有象老古那样躺着看天。大黑卧在那里,头却高抬着,不时东边望望,西边瞧瞧。
大黑朝着一个方向叫了两声。
听到大黑叫,老古坐起来。
老古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
这个人看起来只是个黑点。可能看出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