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想站起来,可好象腿是软的,身子也是软的,一站,就要摔倒。老葛头伸出手来,把谷子扶了起来。老葛头说,没事,喝点鱼汤就会好的。
谷子一下子扑在老葛头的怀里,放声地大哭起来。
老葛头没有不让谷子哭,只是用手拍拍谷子的脊背,好象要让谷子把藏在肚子里的苦水全哭出来。
熬了一锅鱼汤,让谷子喝。谷子喝着鱼汤时,老葛头说起了他经历过的一件事。
老葛头说,一块当兵的,和我有点表亲关系,喊我喊表哥,和我同年,只比我小二个月。那天在战壕里,我俩挨着,鬼子进攻了三次,全让我们打退了。等着第四次进攻。太阳很好,坐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他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烟,我说还有一根,他说一人半根,我就拿了出来,折断了,给了他半根。他站在我面前,他说,你坐了老大一会了,该我坐会了。想着也是的。我就起来了,把石头让给了他。他坐下了,抽着烟,还眯着眼看太阳,那样子好象很幸福。我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就朝他笑了一下,他也朝着我笑了一下。就在这时,我看到他脸上的笑,有了颜色,是红色,越来越红。再一看,是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染红的,他的额头上有了一个洞,是子弹穿出的洞。真的没有听见枪声,但他真的是让子弹打中了,就是坐到石头上以后,让子弹打中的。就是这样,他抽着半截香烟,脸上带着笑,死了。从那以后,我就老看到他最后的那个样子。一想到他那个样子,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怕什么,我的命,早就没有了,我咋活着,都是赚来的。都是值的。不管什么东西,给我了,让我得到了,我高兴,不给我,我得不到,我也不生气。因为,我知道,那原本就不是我的,就没有我的一份。天下的人,人人都有一份,也不该有我的。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和任何一个人过不去了。从那以后,天在我的眼里,就没有黑天了,什么时候,都有一个太阳,在我的心里亮堂着。
谷子放下了碗,老葛头问谷子,怎么不喝了?谷子说,你说的话,让我也想起一个人。老葛头问,谁?谷子说,她叫肖芳,长得真年青,还会吹口琴。她说她从来没有谈过对象。她才刚刚二十岁。那天,在沙漠里,一场大风把她吹走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谷子说,那天我睡着了,就梦到了她。我要跟着她走,她不让我跟着。她说,她去的地方,冷得很,我穿得衣服太少了,会冻坏的。我们站在一个悬崖上,她说,马上要刮大风了,你快回去吧。说着就把我推到了悬崖下,我想完了,我要摔死了,没有想到,却把我一下子摔醒了。
谷子对老葛头说,葛大叔,我以后再也不会哭了,你信不信?
老葛头说,我信。
回到场部。
小白说,不到星期天,你咋回来了。
李南说,我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回来还不行,咋,你不愿意我回来?
小白说,我想你天天都在,最好不要再回开荒营了。
李南说,那还不好办,给你姐夫说一声,把我调回来,不就行了。
小白说,我给姐夫说了,他说,现在马上就调,怕别人说你搞特殊,影响不好。再说了,现在也没有个合适的位置,你回来,得给你安排个好工作才行啊。
小白这么一说,李南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个人睡到床上,又干那个事。一开始李南还是不行。李南就去想谷子,一想谷子,马上就行了。
小白问李南什么时候回开荒营,李南说,明天早上吃过早饭就回。小白说,走的时候到我办公室去一下,有一份文件你带回去。李南说,好吧。小白说,走的时候,别忘了把所有的衣服换了,我都闻到有溲味了。李南说,好吧。心里想,结婚以来,还是头一回听到一句象是老婆说的话。
小白上班先走了。李南在屋子里把衣服换了,才骑了马到了场部机关的红砖房子前面。去了小白的办公室,拿了一份让他带回去的文件。又骑上马走了。小白还把李南送到门口,看到李南骑到马上,让李南路上小心一点,不要从马上摔下来了。李南不是骑兵出身,骑马骑得并不太好。
李南走出一段路,回头一看,小白还站在那里。便觉得小白挺把自己当回事的。顿时心里有种暖暖的感觉。
走到了半路上,随手摸口袋,发现一串钥匙没有带。没有钥匙,办公室的门开不了,还有办公桌的抽屉也打不开了。看看刚到中午,回去拿上钥匙,天黑以前还能赶回营里。李南就拨转了马头,沿着来的路,又走了回去。
到了场部,正是午休的时间,到处没有人,静悄悄的。走到房子门口,知道小白正在屋子里休息,抬起手来要敲门。弯着手指头,马上就在碰到门板上了,听到里边有说话的声音。
一听,是小白的说话声,这也不对呀,屋子里只有小白一个人,她用不着说话呀,说话也没有人听呀。正想不通,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没听出是谁的声音,可听出了是个男人的声音。想再往下听听,听听在说些什么,听听是哪个男人的声音。可偏偏说话的声音没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门口有人听见了,还是觉得这个时候说话是多余的了。反正是不说话了,说话的声音没有了,别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这声音不大,可传到了站在门口的李南的耳朵里,却比暴雨前的雷声还要大。震得他不由得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
直对着家门的是一片人工林,刚栽了不久,树长得不高,比一个人高不了多少,可很密,人站在里面,就象是站在草里,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李南站到了树丛里。
大约过了快一个小时了。李南一直盯着的那个门开了。从门里走出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让李南把眼睛睁得象个牛蛋一样。直到那个男人走到了房子的头上,拐到山墙那边看不见了,李南的眼睛还是那样大睁着。
因为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是穆场长。
没有再进去拿那串钥匙,骑上马又走了。没有走多远,李南就明白了好些事情,这些日子好些没有想明白的事,现在全想明白了。
走到了大渠边上,过了大渠就到莫索湾了。李南让马停了下来,从马上下来,牵着马来到了大渠的边上。把缰绳松开,让马自己去吃水边的草。在水渠边上站了一会,突然象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他三下两下把衣服脱掉了,脱了个精光,跳到了大渠的激流里。
太阳象火,把渠边的沙土晒得烫屁股,可水却一点儿也不热。渠里的水,是冰雪化成的水,从山上的盆地边上奔流下来,不曾停下来好好晒过太阳,水里的那股寒气也就一直蕴藏在流水中。
整个人钻进水里,再冒出头来,就象是有一把铁刷子挖抓着筋骨,李南真想让这把铁刷子把他撕碎了……
回到了营部,一进门,就从门后抓起一把劈柴用的斧子,对着抽屉上的一把铁锁砸了过去。把曹营长吓了一跳,问他这是干什么。
李南说,我的钥匙丢了。
谷子又下地干活了。大家都知道在谷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谷子一出现,大家全看她。想在她身上看出点什么。可大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谷子还和过去一个样,好象气色还比以前好了。光晕的脸上透出一些红晕,这可是谷子原来的脸上没有的。要说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也不对。那就是谷子不爱说话了,不管别人在说什么,她从不插嘴,只是站在一边或坐在一边,静静地听。说到可笑的地方,大家全哈哈大笑起来,她也跟着笑,可她的笑,没有一点声音。
好多场合下,谷子在,李南也在。只是谷子和好多人站在一起,李南是一个人或者是和曹营长站在一起。和很多干部和群众见面的场面很相似。看到了李南,好多人就忍不住要回过头或转过脸去看谷子。想看看谷子是什么表情。
谷子的脸上当然会有表情,可这表情,和李南不在时的表情一样。这样的表情让大家觉得挺奇怪。不过,有过这样几次,也就不奇怪了。再遇到有李南和谷子都在的场合,大家也就不去看谷子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