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丽达与亚尔私奔了!”这一消息犹如山崩地裂,倾泻而下的洪水淹没了整个布拉克萨依。“懒鬼”阿斯木第一个将这一消息传给了在街巷拐角游手好闲的巴郎们。
“昨晚,阿日普大叔家做了南瓜薄皮包子,” 他一开始就嚼着舌根说,“吃完了包子,在回来的途中,我在买苏木大叔家的果园旁,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人影。我心里想莫不是小偷?便躲在残墙后面盯着。原来是亚尔。” 他用头示意亚尔买买提的小商店后继续说,“当我正准备到他跟前要根烟抽,从买苏木大叔家那边有一个人夹着包袱朝这边走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帕丽达,我看得很清楚。我想,‘在这深夜里,他们要干什么呢?’不料,他们却挽着胳膊直接往下面走去。于是,为了看个究竟,我就跟在了他们的后面。他们直接去了亚尔的新房。我在亚尔家门口待了一顿饭的时辰,但他们一直没有出来,我看到的就是这些……”
在场的愣小子们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呆愣了一会儿,因为他们知道热依木夏曾派媒人去帕丽达家提亲的事情。就在昨天,贾拉勒还对他们说,秋季就要和帕丽达结婚。这才过了一夜,听到这个消息,所以他们不太相信“懒鬼”阿斯木的话,都摇起了头。在该村与贾拉勒关系密切的有“说笑家”之称的矮个子赛米来到了他的面前。
“哎,阿斯木,”他摇着头说,“你是在说实话还是在给我们讲你昨晚的梦?”
“真的,我看得很清楚。不信,你们去亚尔家看吧。”
“既然你亲眼看到了,为什么不把他们当场抓住?”
“帕丽达骂我怎么办?何况亚尔也经常不收钱给我东西。”
“嗨!你可真是知恩图报啊!一个窝囊废!”
“你才是窝囊废……”阿斯木撅着嘴,“我才不是你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我啥样?”
“你不就是吃了人家还骂别人的人嘛!”
在场的人们突然大笑了起来,之所以笑是因为这个赛米的绰号就是“乞丐”。或许赛米没有想到阿斯木也会这样奚落他,所以他有点儿猝不及防。
“哎,阿斯木,这一大早你还不错嘛!”他强装笑颜地说,“莫非是你在哪里吃了祭祀饭?”
“我在夏姆西大叔家里吃了油饼刚出来。”他舔着嘴唇说,“你吃的干馕吧?”
周围顿时又一片笑声,大家拍着阿斯木的肩膀不断赞扬他。而赛米尽管被阿斯木的话说得很不好意思,但他仍然故作镇静地奉承道:“哎,看来我们的阿斯木江也成熟了。”他拍着阿斯木的肩膀说,“现在咱们村里的姑娘也真是太傻了,你说是不是?本来嘛,你最适合帕丽达,亚尔哪一点比你强?”
“他有商店……有钱……”
“还有什么?”
“不知道。你知道吗?”
“如果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好了。”赛米环视了一下周围说,“现在的姑娘啊不是喜欢钱,而是喜欢穿得漂亮、整洁的人。可你一直还穿着那双臭球鞋,也不系鞋带,拖在泥地里。你这样,姑娘会瞅你一眼吗?快把那鞋带系上吧……”
阿斯木瞥了一眼破烂不堪、到处沾着淤泥的臭球鞋和拖在地上的鞋带,懒洋洋地皱起了眉头。
“哎呀,我还要弯下腰把它系上?算了!”
“要不然你把裤子提起来!”
“哎呀呀,真是没完没了!”阿斯木转身要走。
“等等!”赛米拉住了他的衣袖,“你是不是去一趟亚尔的家?看帕丽达是不是真的在那里?”
“哇!你自己去吧!”
“哎,快去拿盒烟嘛!他不是会白给你吗?”
“你去对他说‘阿门’,他也会给你的。”
又是一阵大笑声。赛米不知所措,脸色骤变。末了,他转移了话题: “瞧我,阿斯木,”他严肃地说,“刚才我们开了一会儿玩笑,现在我们说个实话吧,你是不是真的看到帕丽跟着亚尔私奔了?”
“我不是刚才都说了吗?回到家我可是大哭了一场啊!”
“哎,这可冤了你,好兄弟。”赛米装着心疼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膀说,“买苏木大叔还不知道帕丽出走吧?你还没有对他说吧?”
“没有。”
“这就不对了。买苏木大叔一定认为帕丽达也许住在了她女友家里,你说是不是?如果你什么都知道了却不告诉买苏木大叔,他会说‘阿斯木为什么看见了却不告诉我’而责怪你的,你说是不是?何况他还特别喜欢你,他曾说过:‘如果阿斯木家派媒人来,我一定会把女儿嫁给他的。’所以啊,你应该马上去告诉买苏木大叔才对,你说是不是?”
“哎呀,咋那么多话呢?行了!”阿斯木摇着脑袋说,“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去买苏木大叔家里啊?”
“不要着急嘛,你瞧。”赛米又激将道,“一会儿就到了。”
“哎,我肚子正饿着呢。”
“只要你去一趟买苏木大叔家就行了,我请客。”
“如果你给我买拌面,我不去。”
“好的,你想吃什么?说吧。”
“抓饭,有手抓肉的抓饭。”
“好吧,那你现在就去。”
阿斯木舔了舔厚厚的嘴唇,踢着路上的尘土,拖着腿直接朝村庄上游走去。他刚转过拐角,赛米也带着其他人紧跟而上。他们正焦急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赛米没有让阿斯木白去买苏木·塔兰的家,这也是有原因的。去年,他曾写信向帕丽达求爱,而帕丽达让村里许多姑娘看了他的情书并嘲笑了他。加之,买苏木·塔兰十分冷漠地对他家派来的媒人说:“难道赛米要靠行乞来养活我女儿吗?”这让他受到了极大的羞辱。瞧,报复这一耻辱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愣小子们在赛米的带领下来到买苏木·塔兰家后果园的矮墙上坐了下来,在这里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买苏木·塔兰的家。阿斯木磨磨蹭蹭地来到了买苏木·塔兰的院子里,他使出几乎能让全村的人都听到的声音喊叫起来: “买苏木大叔……哎……买苏木大叔!”不一会儿,光着头、披着外套的买苏木·塔兰出来了,看到了站在院子里像土堡似的阿斯木。
“唉!一大早你怎么了?怎么像个丢了羔的山羊一样吼叫?”
“我倒没有丢什么,大叔。”阿斯木不无忧虑地说,“买苏木大叔,是你丢了。”
“这傻瓜在说什么呢?我丢了什么?”
“昨晚你的女儿帕丽达和亚尔不是跑了吗?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就是为告诉你这件事而来的。”
听到阿斯木的话,买苏木·塔兰的脸色像煤一样黑了下来,深陷在眼睛里的眼珠好像就要蹦出来。他全身颤抖,不知所措,像钉在地上的木桩似的愣在了那里。他的脑袋犹如磨盘在旋转,全身因为愤怒而颤抖。稍后,他似乎回过了神,看到馕坑旁边的一根胳膊粗的木棍,拾起来便扑向了阿斯木:“给我滚!****养的!”
愣在那里的阿斯木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买苏木拿起一根棍子朝他冲来,便转身逃窜。然而,买苏木·塔兰的棍子还是打在了他的脊背上,正要爬上围墙的阿斯木跌了下来。眼冒金星的买苏木·塔兰将他打得不断翻滚,阿斯木则像牛一样嚎叫不止: “死人了!救命啊!我要死了!”阿斯木最终慌张地爬了起来,吼叫声几乎掩盖了全村。在对面的院墙后面一直窥视着的赛米那群愣小子们则捧腹大笑起来。买苏木·塔兰追打了一会儿阿斯木后似乎也累了,便将手中的木棍扔在一边朝谢尔瓦娜叫喊道: “帕丽达在哪里?”
见到脸色苍白无血的丈夫,全身软瘫的妻子哭泣着向他央求: “我怎么知道……胡尔西达说,她姐姐昨晚说是要到隔壁的女友家里去……我还以为她不久就会回来的……”
“难道你连自己的女儿也管不住吗?饭桶!”买苏木·塔兰怒视着她,“真让我们丢脸啊!这只母狗!”
“哎哟,这姑娘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呢……”
“你们是一伙的……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让她跑了?”
“胡达作证,买苏木!”谢尔瓦娜苦苦央求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能让她出走吗?”
气急败坏的买苏木·塔兰全身在不断地颤抖,他走进里屋,卷起了一根莫合烟。气愤和悲伤犹如绞索一样使他难以喘息。他连续不断地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在灼热烧烫,令他感到窒息。“我为什么这么粗心大意……”他自言自语道。他绝没有想到女儿帕丽达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一直相信女儿读过书,明事理,不会做出让他丢脸的事,然而他所信任的女儿今天却使他蒙受了极大的羞辱。“真怪!”他愤愤地说,“我在胡达面前到底犯有什么罪过啊?儿子说要挣钱,至今一年了还杳无音讯,不见他死活。还没有受完他给我带来的苦,帕丽达又给我惹了这么个事。从今往后,我在大庭广众面前怎么抬头啊?谁知道将来我那小女儿还会给我带来什么苦难呢?我白养了他们,我真是养了一群祸害!谢尔瓦娜说她不知道是假,她们早就串通好了……上次我一提贾拉勒,她就说帕丽达可能不愿意,看来她早就知道了……托瓦①,这姑娘也真像她母亲啊……”
顿时,在买苏木·塔兰的眼前浮现出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天色已黑的时候,谢尔瓦娜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水磨坊。
“买苏木,我该怎么办?”她哭着说。
“怎么了?”买苏木问。
“我父亲在砖厂的表弟派媒人到我家提亲了。”
“你父母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还不是要我嫁给他吗?他们商定在星期五就来我们家定亲。”
听到姑娘的话,买苏木全身震了一下。
“谢尔瓦娜!”他紧紧握着姑娘的手,“我不让你嫁给别人!如果逼我们,我们就私奔,你愿意吗?”
姑娘低着头,全身不断地颤抖。她无力对自己的命运作出决定。
“谢尔瓦娜!说话呀!”
“我听你的。”姑娘最后说。
买苏木·塔兰不无悲愤地叹了口气:“当时我是因为不愿意让谢尔瓦娜嫁到外乡去才将她带走的,我维护了布拉克萨依人的声誉。而帕丽达为什么要跑?我也没说将她嫁给外乡人呀?而贾拉勒无论如何是我们的亲戚,还准备给我借钱。瞧,这下完了。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呀?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唉,主啊,当年是我将谢尔瓦娜带跑了,现在莫非是让我也尝一尝这种磨难吗?”
院子里传来了嘟囔声,然后传来了铁依普村长熟悉的声音。
“买苏木大叔,哎,买苏木大叔,你在家吗?”铁依普、夏姆西、杰帕三个人喊着进了他的屋。他们在外屋问候了已经哭得眼睛红肿的谢尔瓦娜后,问买苏木·塔兰在哪里,她示意买苏木在里屋。
“嗨!整个屋里怎么这样乌烟瘴气啊?”铁依普跨进里屋大声问候道,“你还好吗?买苏木大叔?”
买苏木·塔兰没有理会他的问候,也没有请他们入座。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便径自坐在了土炕上。
“买苏木大叔,你还好吗?”铁依普又问。
“怎么问起我的情况了?”买苏木阴着脸反问了一句。他早就意识到了铁依普等人来找他的原因,并准备好了要答复他们的话。因为买苏木·塔兰的冷淡而感到有些尴尬的铁依普稍微停了一会儿,向他讲述了来意。
“买苏木大叔!”他看了一下周围的人说,“也许你也知道了,孩子们无知,出走了。本来就不应该这样,可现在不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我们该怎么办?作为父母,我们得妥善地处理这个问题,为此,亚尔特派我们三人来向你赔罪。亚尔这孩子,你也知道,是我们村里最好的青年。你也看见了,不顾自己年幼无助,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挣了钱,盖了新房,我认为给你当女婿,你是不会亏的。你瞧,所以我们想妥善处理这个问题。你有什么问题就对我们说好了,行吗?大叔?”铁依普环视了一下周围。
“是的,买苏木。”夏姆西点了一下头,“现在我们就得服从这些孩子,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是的,是的。”杰帕也插话道,“早晨亚尔向我们央求了好久……”
买苏木·塔兰沉默无语,像菩萨一样愣着。望着他紧皱的眉头,铁依普耐不住性子又问道:“买苏木大叔,怎么办?你说话呀……”
买苏木·塔兰犹如石头似的沉默不语。
稍后,他终于开了口:“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你们何苦到我这儿来?我没有那样不知自尊的女儿,我不会为他们举办什么婚礼,我要让祭祀替代他们的婚礼。这就是我的答复!”
媒人们不安地相互张望。
“也不要这么说嘛,买苏木大叔。”铁依普笑着说。他想极力缓解这种气氛,软化这个固执的老人,“靠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当时我们提亲的时候,如果你答应了亚尔,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瞧,现在也不晚,亚尔说了,任何条件他都答应。只要他们幸福不就行了吗?何况布拉克萨依带着姑娘跑的事也不只是你一家……”铁依普最后一句话刺伤了买苏木的心。
“我没话说了!”买苏木粗暴地打断了铁依普的话,“我没有那种越轨的女儿!你们也不要参与,不要白费心思了!”
“买苏木大叔!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夏姆西拉了一下铁依普的衣襟,示意他返回。
“好吧,买苏木大叔。”铁依普站了起来,“看来你今天心情不好,等你消了气我们再谈吧。”
“如果你想挨骂就来吧!”买苏木·塔兰怒目相视。谢尔瓦娜送走了媒人。
“过几天再说吧!”铁依普安慰着谢尔瓦娜说,“到时候他也许会消气的。”
谢尔瓦娜悲伤地摇摇头。
①托瓦:维吾尔语,表示惊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