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米恩诧异地瞪着小蕾娜:现在她拿下了护目镜,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长相——
她看起来顶多十五、十六岁,根本还是个孩子——先前因为她个子高,才让罗米恩误把她当作了成年人。小蕾娜是典型维尔亚国女孩儿的长相——蓝眼睛,黑头发,下巴又尖又翘。可她身上却没有任何成熟女性的风韵,真要说起来,连少女的俏皮伶俐的美感也没有:因为她其实还是个毛头小鬼!在她脸上,既显示着孩童特有的骄傲与不安分,又夹杂着点神叨叨的呆滞。
一丝银色的月光洒入他们飞驰的汽车里,照在小蕾娜苍白的脸上,让她看起来仿佛一具陶瓷玩偶。
尽管她五官漂亮精致,可那瘦得仿佛一个超级模特挨了一个月饥荒后的样子,抹去了她原本应有的美感。她眼睛的颜色比罗米恩的眼睛蓝色更浅,呈灰天蓝色。当她愣愣地盯着公路前方时,那直勾勾的大眼睛令她看起来像一只蹲在枝头的古怪的鸟。
“你……可真是……”罗米恩不知该如何把话说完。
“漂亮迷人?令人心跳加速?”小蕾娜满怀期待。
“年纪很小。”罗米恩把话说完。
“年纪很小?我在军队已经十年了,怎么说也是你的前辈呀!”小蕾娜没好气地说。
“你……你几岁啊?”罗米恩瞪大眼睛问道,想起这样实在是有些失礼,又匆忙补充道,“恕我冒昧。”
“不知道,大概十六左右吧。”小蕾娜耸了耸肩说道。
“‘不知道?’你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知道?”罗米恩不由得大声起来。
石像鬼在后座笑了笑:“这个说来话长,有机会再把这故事告诉你吧。”
罗米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轻声问小蕾娜:“那刚才你手里的盾和剑……那到底是什么稀奇的把戏?”
令罗米恩吃惊的是,小蕾娜猛然回头瞪着石像鬼,他俩面面相觑(罗米恩真有点担心小蕾娜会把车开出车道),似乎都对罗米恩的话相当诧异。
良久,小蕾娜才转过头来慢慢开口,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你能……看见我刚才手里拿的剑和盾?”
“为什么这么问?”罗米恩不解。
“老天……”小蕾娜感叹说,“我们还真是中了头彩。”
“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我的剑和盾。要更确切地说的话,只有拥有‘精灵眼(ElvishSight)’的人才能看见。相信我,现在这样的人可不是随便逛街买衣服时就能碰到的。”
“什么?”
小蕾娜摆了摆手说:“‘精灵眼’呀。以前不是有句话么:于魔咒横行之夜,谨以精灵之眼为鉴。意思是说:精灵的眼睛最能看清魔力的走向。当然话说回来,其实魔族和拥有巫师血统的人类也都能看见魔法流动,但现在还是习惯性地把这些有能力看清魔法走向的人统称为‘精灵眼’的拥有者,我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你……你是在告诉我:我刚才看到的东西——你的剑和盾——都是……都是魔法?”罗米恩难以置信地问,尽管他内心也很清楚:除了“魔法”以外,实在没有任何更加合理的解释了,“而我还能看见这魔力……可这说不通:我不可能会看得见这种东西,我只是个普通人!我……”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小蕾娜百无聊赖地说道,“能看见也只能说明骨子里流着一部分巫师的血统,但真正能够使用魔法的人还不到血统持有者的十分之一呢。”
“但是你!你可以使用不是吗?而且石像鬼还是个魔族——那其他国家呢?他们那儿也有像你们这样的人吗?”
“那还用说,当然有了。我说你总不能独自把蛋糕上的樱桃都独占了吧?”石像鬼坐在后排接话道。
“我真不敢相信。”罗米恩叹了口气,他似乎若有所思。
他们的汽车又拐过一个弯道,夜晚的海风却显得不那么冰冷了。路灯在公路上洒下橘色的光亮,那颜色犹如母腹中的色彩,令人温暖安心。在那光芒之上,温柔的黑暗环绕着他们,而护送他们的亚玛蓝号也已经飞得高得几乎看不见了。
“别这么阴沉。”石像鬼说,“就像刚才我们告诉你的一样,我们什么人都不是。从理论层面说,我们完全不存在。就像——啊,没错——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它朝罗米恩点点头,“我们没有名字,我们没有身份和地位。对这个世界来说,我们已经死了。”
“而军队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来为之效劳——每个国家的军队都是这样。”罗米恩接话道,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一千年以来,整整一千年!西方大陆所有的国家——大大小小超过一百多个国家——都向他们的百姓隐瞒了这个事实。”
“没错,你看,我们和普通人不一样。”石像鬼说着,举起了右手臂。
罗米恩凑上前去,借着路灯的光芒,他看到石像鬼手臂上被烧伤的痕迹正慢慢退去,化脓的伤口也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自我愈合。尽管它的皮肤仍然呈现出被灼伤的焦黑,但它的气色正在渐渐好转。
“天哪……你是怎么做到的?”罗米恩印象深刻地问。
“哦,这个问题可不聪明。别忘了我是魔族,我可不需要像人类那样因为一场小病就在床上躺个三五天的。”石像鬼轻松地说。
“这不公平。”罗米恩喃喃地说。
“老天爷!王子殿下,现在可别这么小气了。”小蕾娜吃惊地说,“石像鬼也不是自愿当魔族的!”
“我不是指这个!”罗米恩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大陆上有拥有魔法的人和生物,可是却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样的事。这是……这根本就是……欺骗:对民众的欺骗!难道你们不认为每个百姓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吗?”
“唔……”这是小蕾娜能给出的最详细的答复。她皱着眉头,似乎罗米恩的问题挑战了她的智商。
“哈,你听起来就像理查德。”石像鬼悠然自得地笑着说,“‘对民众的欺骗’、‘对世界的不公’……可就算是理查德也说不清这事儿。你要知道,我们的能力远不止这些,这世上有很多可怕的事,你连想都想不到!一旦我们的存在被公诸于众,先不说会造成公众的恐慌,更有不少其他人会想要利用这样的力量。”
“但是……你们自己又是怎么想的?”罗米恩犹豫地问,“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对你们来说也不公平吗?我是说,我们这是在维尔亚国,不是什么类似荣耀国的独-裁国!你们有权利拒绝不公——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公民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不是吗?”
“可我们对世界来说已经死了。我们不属于公民的范畴。”石像鬼大笑起来,“要是你不介意我提醒你的话,你现在也不是了。”
罗米恩觉得心里某些东西被刺痛了,他转过头看着窗外。
“哦别担心,”小蕾娜说,“你会找到其他人和你讨论这些政治谜语的。你瞧,这就是军队的好处:你可以遇到全世界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人,跟他们讨论世界观和价值观,然后再杀掉他们。哈哈哈!”
罗米恩生气地回过头去狠狠瞪了她一眼。
“悠着点,罗米恩王子。”石像鬼慢条斯理地解释到,“小蕾娜说的笑话从来就没人能听懂过。”
他们的汽车依旧沿着海岸的山道行驶着。黑夜里繁星闪耀,太阳只是安静地沉睡,仿佛这千年来它从不曾升起一般。大海平静黑暗,只有微微浪涛温柔拍岸,泛起朵朵白色的浪花。海面之上隐约弥漫着雾气,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色。
这个世界是如此静谧。
罗米恩没有继续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海岸。
他们的车驶过一块路牌,上面写着:太阳海(SolarSea)——右转;白色苦难河(WhiteAgonyCreek)——7公里;维尔亚国联邦国防军(北军区)——11公里。
太阳海。罗米恩看着右侧的这片蓝黑色的海水:太阳海,真是讽刺。
太阳海是连接维尔亚国北海和白色苦难河的内海。自从精灵离开了西方大陆之后,他们向人类下了两个诅咒:
其一,人类永远被困在西方狭小的土地之上——在维尔亚国的土地上,精灵用他们特有的魔法筑起了一道魔法高墙,将东西大陆分离开来。任何生物都无法逾越这道墙——除了精灵之外,所以这高墙又被称为“精灵之路(Elvenpath)”。
其二,西方大陆的人永远无法见到日出的第一缕阳光。
不论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海上,在东西大陆的分界处永远浮着厚重的阴霾。这当然也是精灵魔法所为。由于那些乌云恐怖而阴郁的黑色,这道厚重的云层防线被人叫作“黑色地平线(TheDarkHorizon)”。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时,它的光芒被迫被重重乌云掩盖,良久之后才能够折射向维尔亚国最为东北部的大海之上,将灰云下平静的海面染得赤红。最后,当天空也被染成一片血红之后,太阳金色的光芒才得以透过云层射向大地。
而这片最先被阳光染红的海域,得名为“太阳海”。
太阳海,尽管在那儿也看不见日出的第一缕光芒——正如西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而这不公平。罗米恩想。
不公。这两个字深深地刻在了罗米恩的心上。
对,不公。
不公就是当西方的大陆被剥夺走太阳第一丝金光的时候;
不公是当西方大陆的人类再也无法逾越“黑色地平线”走向东方的世界;
是当这个世界上有魔族巫师和魔法民众却不知情;
是当你以为你只是去服军役,却被告知你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
是你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成年人却以他们狭隘的眼光来批判你。
罗米恩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强者,我能改变这些不公吗?还是说,我也会加入欺凌弱小的行列,将不公施加在他人头上呢?
他不知道答案,因为他只是个弱者。
他看着车窗外闪烁的星空,然而群星也无法回答他。
但是已经太迟了,因为罗米恩再也不是那个原来的他了。他曾经为了梦想和生存而挣扎,为了愿望他在夜晚独自凝视黑暗,可是那样的王子已一去不返。他已经死在了爆炸中。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去向何方,他坐在这辆飞驰的黑色蒸汽车里,觉得自己已经迷失。
小蕾娜再次加快了车速。
罗米恩感觉到海风吹在了他的脸颊上,抚过他金色的发丝。但突然,他看到天空中——那群星闪耀的天空之中,有什么东西变化了:
一颗流星陨落。
是的,流星。
罗米恩睁大了眼睛,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一颗流星,从东方“黑色地平线”的上空的云层中直坠入西方的大地,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轨迹。
“你们看到那个了吗?”罗米恩问小蕾娜和石像鬼。
“看到什么?”石像鬼问他。
“别打岔,我在开车呀。”小蕾娜说。
罗米恩再回过头去看天空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了流星的痕迹。繁星依然密布空中。然后他们的车驶入了一条隧道,顿时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色,只有点点橙色的信号灯标识着隧道的边缘。
罗米恩没有许愿。他太累了。
这条隧道非常长。黑暗包裹着他们,让人几乎看不到出口的光亮,只有气流和回声在狭长的洞中徘徊。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隧道中的黑暗能够永远持续下去,直到他的生命尽头,不再醒来。
如果可以,他希望和那沉沦的太阳一样坠落,和那不曾见面的光芒一起在黑暗的怀抱中同眠、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