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到了白豆跟前,准确说,是转到了白豆后面。
白豆的屁股像是饱满的皮球,被两条浑圆的长腿轻轻地托起。随着长腿的前后移动,白豆的屁股像是在表达着什么似的有节奏地扭动着。
站在白豆身后,无法不看到她的屁股,看到她的屁股后,也无法不多看几眼。
马营长就多看了几眼。
看女人的脸,怎么看不会挨骂,可要看女人的屁股,怎么看都会被责备。好像屁股和脸有什么本质不同似的。作为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女人不能没有脸,也不能没有屁股,那么为什么能用美丽形容女人的脸,就不能用美丽来形容女人的屁股呢。
马柴是营长同时还是个男人。
吴大姐喊了白豆一声。白豆听到喊声直起了腰。白豆转过了身。草帽还戴在头上,宽大低垂的帽檐几乎遮住了脸。站在对面的人,无法一下子看清她的脸。看不清脸,并不等于看不清别的地方。要说白豆身上让汗水湿得最透的部位,恰恰在脸下面的那一大块。本来就隆起得很高,一湿,更贴得没有缝了。猛一看,好像一点遮拦都没有了。
吴大姐说,白豆,马营长看大家来了。
听说马营长来了,白豆摘掉了草帽。
白豆这时才把一张脸完全露出来了。
只是到了这会儿,对马营长来说,白豆的一张脸长得什么样子,已经实在不重要了。
马营长说,你叫什么?
白豆刚要开口,吴大姐抢在了前面。吴大姐说,她叫白豆。白色的白,豆子的豆。
马营长看了吴大姐一眼。
马营长说,好,好,好。
不知马营长是说白豆这个名字好,还是说白豆锄草锄得好,还是说白豆别的什么地方好。反正是马营长一说好,吴大姐笑了,白豆也笑了。跟着马营长转了这几天,还头一回听到马营长说好。
本来看到马营长,白豆好紧张,平常都是班组长来检查干活的质量,没想到马营长会亲自下到地里来检查。还从来没有和马营长离这么近过。紧张得让白豆的心乱跳,生怕有什么错,让马营长抓住了。
听到马营长连说了三个好,白豆才不紧张了,才有点放松了,才在脸上有了笑。
马营长和吴大姐一走,白豆马上弯下腰继续锄草。她已经落在别人后面了。她得抓紧时间把刚刚耽误的活补回来。在干活上,白豆可从来不愿意当个落后分子。
一会儿,白豆就把见到马营长和吴大姐的事忘了。
回到营部。马营长说,行了,不转了。吴大姐说,再转转吧,还有三个队没去呢。马营长说,我看不用转了。吴大姐说,那你的意思?马营长说,那个叫白豆的,今年多大了?吴大姐说,大概是二十一吧。马营长说,把她的档案调出来看看。吴大姐说,你真的看上……她了。马营长说,怎么?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吴大姐说,她,就是她已经……马营长说,她结婚了吗?吴大姐说,婚倒是没有结。马营长说,那不就得了。吴大姐说,只是她已经和胡铁匠定了。马营长说,噢,这不是个事吧?吴大姐说,十一他们就结婚。马营长说,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这个道理,你这个妇女干部不会不懂吧。吴大姐说,这我懂,我懂了。马营长说,懂了就好。
马营长说完,站起来,先出了门。
留吴大姐一个人在屋子里,让吴大姐不得不去琢磨马营长的话。看来马营长是看上白豆了。马营长这样的男人也能看上白豆,真的让吴大姐有点想不通。白豆这样的女人在吴大姐看来,真是很一般啊。
看来,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永远不一样。
不管吴大姐怎么看,她看的都不算。不管吴大姐心里怎么想,也只能是想想。在这个事情上,她一点主也做不了。回到家,给刘副营长一说。刘副营长骂她是笨蛋。吴大姐说,那我该咋办?刘副营长说,哪头重,哪头轻,你掂不出?吴大姐说,吃了人家老胡五只野兔了,怎么给人家说呀。刘副营长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还想不想当你的妇女干事了?吴大姐不吭声了。
吴大姐还是给白豆说了。吴大姐说了大半晌。几乎每一句里都有马营长三个字。
白豆听得都有点累了。让白豆表个态。让白豆只说一句话。一个字或者两个字。可白豆不说话。也不想硬逼白豆,吴大姐让白豆好好回去想想再答复她。她不能对白豆太不客气了。要是白豆真的嫁给了马营长,那她还得看白豆的脸色说话做事呢。白豆没说话,并不是因为没有想好要嫁给谁。其实白豆根本没想这个问题。不是不愿想,是没想,想不进去。一听明白吴大姐的话里的意思,她的心情就坏了。像是一个光光的苹果,突然出现了好多虫眼。
心情一不好,就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接到白麦的来信。
白麦在信上说,我怀孕了。我挺高兴的,可这个事给老罗一说,老罗一点儿也不高兴,老罗说,还是去流了吧。我说,为什么?老罗说,有了孩子就不好好读书了。听老罗这么一说,我想,也是的,天天上课,哪有时间带孩子。再说,我还年轻,以后还能再生。老罗说带我去医院做人流手术,我就去了。
白麦说,真疼,疼得快要了我的命。下次要是怀上了,我可是再也不来做这个手术了。
白豆看着信,心想,这个白麦可真傻。做什么人流,怀上了,就生下来啊。她怎么忘了,村子里老人都说,早得子,早得福啊。白豆心想,我可不管那么多,我要是结了婚,能生几个,就生几个,只要能养得起,十个八个也不多。
这些话,白豆不会说给白麦听,白麦肯定要笑她,还没有结婚,就想着生孩子,真是不害羞。
白豆给白麦回信。
白豆在信上说,本来十月一日要结婚的,现在看来可能结不了了,再什么时候能结,她也不知道了。
白豆很想在信上把情况给白麦说明白了。要不白麦肯定会乱想。上次信上说,不是嫁给一个铁匠了,怎么又变了。可白豆想来想去,想不出怎么样说,自己才能说得明白。自己不能说明白的事,让别人听,肯定也听不明白。白豆就没有在信上说那么多。
白豆只是在信上说,盼望白麦能早点生个孩子,最好是生个女孩子。白豆说,白麦长得好看,生个女孩子也一定会好看。
和白豆完全相反。吴大姐还没有把话说完,老胡就跳起来了。
屁股下的凳子被踢到墙角。木头的桌子被拳头砸出了一道裂缝。
老胡说不。老胡说我不同意。老胡说我坚决不同意。老胡说我死也不会同意。老胡说我们都是兄弟没有大小。老胡说兄是男人弟也是男人,就像官是男人兵也是男人一样。老胡说都是男人都长了根一样的东西,都有权利去喜欢和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老胡说真正的男人从来不会把自己看上的女人交给别人所以他也不会把白豆交给别人。不管这个人是谁。
记得老胡这个人平常是不大说话的。没想到这一阵子他说个不停让吴大姐插不上嘴。用“说”好像也不准确,老胡的话实际上是喊出来的,每句话像是炸雷摔在地上。
每一句话都听得吴大姐心惊肉跳,生怕声音太大传到外面让别人听到了,她一边听一边把门和窗子全关上了。
这个老胡,整天打铁、打铁,莫不是把自己也打成一块铁了。
怕别人听到了,还是有人听到了,偏偏是老杨听到了。老杨正好赶马车从营部门口过。
别人听到了,也只是个好奇。老杨听到了,就不是好奇了。把他乐得差一点没从马车上一个跟头翻下来。真是老天有眼呀。报应啊。
老杨到马号里,卸了马车。回到屋子里,看到老胡铁青着脸坐在床沿上。小刀子烦躁地在他的手掌里翻动着。老杨笑着说,兄弟,这是命,认了吧。
老胡瞪着老杨。老杨说,瞪我干吗?我可是成全了你了。老胡还是瞪着老杨。可老杨看得出来,那双瞪得要出血的眼睛里面,真正恨得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老杨说,有本事呀,去给人家讲你的故事呀。看人家会不会有我这样的好心肠。老胡说,你以为我不敢去呀。说着老胡站起来往外走。
要是换了别人,老杨一定要拦住的,可是老胡,他不想拦。不但不想拦,还恨不得让他再愤怒些,最好像头撞见了红布的公牛。那样,才会有利剑插进他的要害部位。让他明白他的小刀子其实一点用也没有。
看着老胡走向营部。
老杨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傻呢?
坐在一张大木桌子后面,马营长正在给场部写一份报告。
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吴大姐后,他已经不想那个事了。他知道吴大姐会替他去把那个事办好的。
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马营长是考虑大事干大事的人,才不会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上,多花心思和精力的。虽然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眼前不断闪出白豆的屁股和胸脯,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可只要一开始工作,这些东西就一点儿也不想了。
马营长刚从棉花地里回来,七队的十二号地里,发现了棉铃虫。这些红色的会飞的美丽的虫子,却是棉花的头号杀手。现在他写给场部的报告里,主要内容就是要求上级派技术人员来,并携带足够的农药。不然的话,这些棉铃虫要是大面积繁殖起来,就会给上万亩的棉花带来灭顶之灾,国家就会遭受巨大的损失。
报告马上要写完了。写完后,马上让文书骑马送到场部去。
这时,门被人推开了。
进马营长的办公室,一般的人都保持着军队的习惯,总是先喊一声报告。就是营部的干部也得先敲门。不管是喊报告的还是敲门的,马营长不说进来,没有人敢进来。
偏偏有一个人既没有喊报告,也没有敲门。把门一推,就进来了。
这个人是胡铁。
看到胡铁,马营长不能不吃惊。
吃惊的是胡铁出现的方式。在这以前,还没有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过他的办公室。
屋子里有凳子,也有桌子。胡铁没有坐凳子,也没有把凳子踢开。桌子就在眼前,不到两米的地方,胡铁也没有用拳头去敲桌子。
显然,胡铁也明白。同样是干部,吴大姐是吴大姐,马营长是马营长。他们完全不一样。
不过,他们的身份不一样,并不影响胡铁说出完全一样的话。
甚至连鸡巴和操×的词语,他也不肯省略。
没有想到胡铁会这样闯入。没有想到胡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更没有想到胡铁手里还有一把小刀子转来转去。他只能是更加吃惊。吃惊不是胡铁的话和刀子。吃惊的是他没有想到在下野地还有这样的男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
但他的吃惊只出现在他的心里,不会跑到脸上的。他不会让对面这个人看到他的内心。
他显得镇定平静。
由于太突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胡铁的喊叫。可他的不说话,只能让胡铁觉得他是不想和自己说话。是不屑于和他这个当兵的说话。
不过,胡铁手中那把小刀子闪动的亮光,让马营长下意识地拉开了抽屉。
在抽屉里,有一把左轮手枪。
说完了他想说的,胡铁转身走了。留下了一堆话,像铁渣一样洒了满地。马营长的脸变成了一块铁。拿出抽屉里的手枪。好像要追上去给老胡一枪似的。走了两步又站住。对着胡铁站过的那块空地扣动扳机。枪响了。响过之后,马营长笑了,笑出了声音。他好像看到敌人已经倒在了他的枪口下。
土屋子的墙很厚,枪声传不出去。没有人知道营部里发生了什么。大家正在麦地收割着最后一片麦子。这些日子,下野地的风里始终散漫着麦子的香味。好多已经发生的事,我们都不知道。那些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我们怎么可能全都知道呢。问题是我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不会发生的怎么也不会发生,要发生的一定要发生,谁也不能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