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是笑着说这句话的。李山的事和胡铁的事,性质完全不同,也就是说,真的把李山放了,也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他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牛牛上学了,翠莲这些日子帮了白豆不少,白豆到场部商店买了个书包给牛牛。牛牛背着新书包,装着新发的书,到白豆家,拿给白豆看。白豆翻着新课本,闻着油墨的味,觉得很香。
白豆把书拿给胡豆,放到胡豆脸前让胡豆看,胡豆看不懂,用手去抓,白豆不让胡豆抓。白豆说,别给哥哥抓破了。快些长大吧,长大了,妈妈也给你买个新书包,让你去读书。
还有两年,胡豆也可以上学了,胡豆现在不爱往白豆怀里钻了。
胡豆见了牛牛,比见谁都高兴。牛牛一来,胡豆就缠着牛牛带他出去玩,和牛牛出去玩,比和妈妈出去有意思。牛牛带他往柴火垛里钻,里边有一个麻雀窝,头一次去看,里边有两个蛋,过了一阵子再看去,里边有两个小麻雀,喳喳乱叫。
还带胡豆到快要没有水的渠道里玩,趴在泥巴里挖着挖着,就会挖出一条泥鳅来。
两个孩子出去玩了,两个大人在屋子里说话。
翠莲说,白豆,你说怪不怪,昨天我一回家,看到老杨正在锅台边吃馍馍,你知道的,这以前,他吃什么都要喂。我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能自己吃饭了。他抬起头看看我,不说话,只是看我。你不知道,看得我心里发毛,你说这是咋回事?
白豆说,发什么毛,这还不好啊?能自己吃,就不用你喂了。能走了,能干活了,就更好了,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翠莲说,我怎么能不发毛?那天晚上,老关在西瓜地里看瓜,让我去,我去了,到了瓜棚里,老关要和我亲热,可我一想到老杨看我的眼神,我就不敢了,硬把老关推开了。
白豆说,不管怎么说,你这一家人全在。不像我,说起来,这孩子有爹有娘,可却从来只能见到娘,不能见到爹。不会说话时没事,现在懂点事了,老问我,我爹呢?我只好说,你爹出远门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过了些日子,孩子又问,我爹咋还不回来?我只好说,还要再过些日子,你不知道,一听孩子这么问我,我的心像有针扎。
翠莲说,听说上次有个逃跑的犯人,被打死了,不会是胡铁吧。
白豆说,这个事,我去问过,不是胡铁。
翠莲说,其实他还不如死了呢。
白豆说,你胡说。
翠莲说,他要是真死了,你就用不着想那么多了,也好再找一个。
白豆说,你再这么说,我撕你的嘴。
翠莲说,我不说,我可以不说,但你要明白,他不会回来了,他被判了死刑,回来抓住就得死。谁都不想死,胡铁更不想死。不想死他就不能回来,他不回来,你就得一个人受苦。
白豆说,只要想着他还活着,再苦也不觉得苦。
翠莲说,没你这样的女人。
白豆说,女人真要喜欢上了一个男人,都会这样。
翠莲说,男人其实都差不多,别以为天下就胡铁好,你反正也没和胡铁领结婚证,你对胡铁也算是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也对得起他了。我看你还是再找个男人过日子吧,女人再强,没有男人,这日子就不像个日子。
白豆说,谁说我没有男人。
翠莲说,你又该说你心里有了,心里有没有用。
白豆说,我不但心里有,身边也有呀。
翠莲说,谁?
白豆说,胡豆不是天天在我身边吗?
翠莲说,你太可笑了,胡豆怎么能算男人?
白豆说,在我眼里,他就是个男人。
老罗这个人,要么不说,真要说了,他就会去做,而且他真要做,没有做不到的。
听到老罗那么说了,白麦也高兴了,又提着箱子回到了屋子里,并把箱子打开,把里边的衣服拿了出来,一件件挂到了衣柜里。
白麦还想了,只要老罗把这件事办成了,她一定要在另一件事上,好好报答一下老罗,这么一想,白麦脸红了,身子也热了。
白麦走进了浴室。白麦在热水里好好洗了个澡。
白麦这样的女人,只要用水一洗,就会马上变得又鲜又香。
浴室里有一面镜子。白麦从水里站起来,立刻会有一个女人站到了她的对面。那个女人,让白麦看了都觉得喜欢。
白麦打算要把这喜欢持续下去,持续到老罗回来,持续到如水的月亮从打开的窗子涌入,持续到那一片雪白的床单上。
白麦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喜欢只持续到老罗回来就没有了。当她带着满身鲜香扑向走进来的老罗时,她听到了一句话从老罗的嘴中说出。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让老罗再说一遍。
老罗说,你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老罗说,我很想做,可我做不到了。
白麦说,我不明白。
老罗说,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去办公室,可办公室的门贴着封条,门口站着戴着红袖章的人。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让进办公室,他们说我是走资派,已经靠边站了。我觉得他们的话很可笑,我就去找我的老首长,那个老袁。没有想到,他比我还惨,他不但进不了办公室了,还让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围了起来,胸前挂了个黑牌子,上面写着:大内奸,大叛徒。
白麦说,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啊?你是不是不想办这个事,就乱编个事来蒙我?
好像为了证明老罗的话不是乱编出来,外面传出来乱乱的吵闹声。老罗走到了二楼窗子前,伸手接开了窗帘,打开了窗子。吵闹声突然被放大了几倍,像是海潮一样,呼啸着扑进了屋子。
老罗让白麦来看,白麦跑到了窗子前,和老罗一起往外看。
什么叫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用在这里,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一个高大的牌楼,据说它是明朝立起来的,为了纪念一个镇边的将军。这个将军西征平叛,收回国土,英名天下传。可现在,一群人正用粗大的绳子,要把纪念他的牌楼拉倒。
一群人边拉边喊着口号,它倒下时,砸在地上,大地被震得有些颤抖。
一个广场上,花园里的鲜花正被践踏,许多人打开一个图书馆的大门,把里边的书抱了出来,放在广场中心,点着了大火。火苗冲上了天空,把云朵都烧红了。
围着这堆大火,好多人在唱歌跳舞。
这些人,好像全是学生模样的读书人,他们好像在为一个什么节日狂欢。
一条条街道上,到处是提着扫帚和糨糊桶的人,他们把一张张白纸,粘在了干净的墙上。白纸上是大大小小的黑色的字,其中有些字会被画上红色的大叉,被打了红叉的字,多半是什么人的名字,名字并不陌生,它们多次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上。
一个大卡车开过来了,车子上四周站了一圈了弯着腰低着头的人。尽管他们身子被压得很低,可看起来他们还是很高,因为,他们的头顶上全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帽子写明了他们的身份,有大走资派,有大地主大恶霸,有大右派,有大流氓,有大反革命分子,反正没有一个是好人。
他们身后站着一群拿大刀长矛的人,好像只要他们不老实,就会马上砍下他们的脑袋,或者扎穿他们的心脏。
一个人站在台子上,手里举着一本小红书,正在唾沫四溅地演讲。
不知他讲了些什么,惹怒了另一些人,另一些人冲过来,冲到台子上,围着他拳打脚踢起来。
可这个人,好像也不是一个人,一看到他被打,马上有许多人过来帮他,于是先是台子上在打,不一会儿,台下也打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一条街的人都打了起来。
白麦问老罗这是怎么回事。
老罗说,我也不知道。
连老罗都有不知道的事,怕是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了。
尽管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知道,正在发生的事,一定不是个很小的事,而且这个事,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变化,让他们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事。
至少,白麦让老罗去做的事,老罗没有办法去做了。
不过,白麦可不相信老罗是真的没有办法做到了,她知道老罗是个多么厉害的人,她想老罗只是找了个借口。
既然老罗不能做到白麦让他办的事,白麦就得按自己说的去做。
白麦去找民政局王局长。
王局长知道白麦是谁。问白麦有什么事。白麦是办离婚。问给谁办离婚。白麦说给自己。王局长让白麦不要乱开玩笑。白麦拿出了一份离婚协议书,上面有老罗的签字。
看到了老罗签字,王局长还是不给白麦办。王局长说,老罗不是别人,我跟着老罗,从延安跟到了新疆,没有男人能比得上他,和他离婚,你是不是疯了?白麦说,你别说那么多,给我把手续办了就行了。王局长说,我不会给你办的,除非老罗给我下命令。白麦说,婚姻自由,我想离就离,谁也管不着。
不管白麦怎么说,王局长就是不给白麦办。
没有办法,白麦又拿着离婚协议书回来,让老罗和她一块去民政局。老罗不去。老罗说这么丢人的事,他可不会去干。白麦心里想,老罗你要是不和我一块去,我就天天和你吵架,让你不得安生。
白麦想好了,要和老罗开始吵架。可不等白麦开始吵,门口就响起了吵闹声,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让白麦再想和老罗吵,就没办法张开嘴了。
天天都有树叶子由绿变黄,天天都有变黄的树叶子从树枝上掉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雁在天上排队向南飞,路上布满重叠杂乱的脚印,每一年都有一段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里,天底下的所有的地方都会是这样,下野地的荒原和乌鲁木齐的大街,并不会比别的地方的秋风更凉。可在这个秋天,我们为什么会觉得它有点不一样呢,到底是哪点不一样,我们想不明白,也许过了好多年,我们还是不能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