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凭着这一口气,李山还是抬起了头,慢慢地直起身子。他想,我还活着,我还得跑,还要去找白麦。他知道,找不到白麦,就算他不死,也不会活得很好。
下野地的天就这么怪。
不下雨,也会发洪水。连着一些日子,太阳如火,烧得地上的土烫脚,就可能发洪水,可能发大洪水,因为不远处的山上,有很大的雪峰和冰川。
大洪水从高处扑下来,像听到了山崩一样,只是等你听到了这山崩一样的声响,就来不及了。
不过,大洪水也不乱发,大洪水也有它的道,它的道就是它们走惯了的老河道。
看着河道里一点水也没有,只有一些大大小小圆圆扁扁的石头;或者有一点水,在石头的缝隙间,细线一样断断续续流淌着。这样的老河道在下野地的荒野上常常能遇到,只是同样一个老河道,和上次看总是很不一样。
一片很平的滩出现了一条很深的沟,一块比牛还要大的石头,从河的这一边跑到了河的另一边,好像这些石头自己长了脚一样。
河上原先有一座桥,可桥坏了,桥面往下斜着。
车子在桥头停了下来。李山下了车,跑到桥上看了看,说,不行,过不去。白麦也下车,也看了看,一看,是过不去。
李山说,算了,不去了,咱们回去吧。
白麦说,还远不远。
李山说,不远了,一会儿就到了。说着,李山朝着前边一个地方指了一下。白麦朝那个地方看了看,看到了一片隐隐的绿。
白麦不想拐回去,马上就要到了,再回去,太不划算了。白麦朝桥下的河道里看了看。没有看到一道很深的沟,只看到在河中间流着水。水不多,有十几米宽,水也很浅,从上面看,可以看到水下面的石头。
看了看车,车是吉普车,过去打仗用的车。再往河道里看,白麦指了一下河道,说,我看,可以从下面开车过去。
李山看了看,也说,是可以开过去。就是怕陷在了泥沙里。
白麦说,全是石头。不会陷下去的。
李山说,要是我们自己,就开过去了,这样的情况,遇到过,都是从河道时开车过去的。可你是首长,我们不能不多考虑些。
白麦说,是不是觉得我比你们的觉悟低啊?
李山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首长要是不怕,我们就开过去。
白麦说,开过去。
开到了河道的中间,开到了那片很浅的水里,李山担心的事出现了。轮子在水里转着,却只是转,不往前走。
车子真的陷在泥沙里了。
白麦有点不好意思了,不是她要让车子从河道上走,车子不会陷在泥沙里。
李山看白麦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没事,用铁锨挖一下,就可以开出来了,这样的事,我们常遇到,没事。
李山拿了小铁锨下到水里,挖了一阵。再上来发动车子,轮子还是待在泥沙里,不肯出来。李山说,没事,真挖不出来,就到前边的地里喊一台拖拉机来,把它拖出来。
李山说着没有事,可头上却出了汗。
看到李山出了汗,白麦真不好意思了,要帮李山挖,李山不让。
又挖了一阵,不但没有把车子挖出来,车轮子反倒越陷越深了。李山没办法了,看来,光靠铁锨是不行了,得另想办法了。
白麦说,李山,要不,我在这里待着,你去找个拖拉机来,把它拖出来。
李山有点为难,离这里最近的连队要十几里地,来回一走,得小半天,倒不是他怕累。他在想,他去喊拖拉机,把白麦一个人留在这里,要是出个什么事,他可担当不起啊。
白麦看出了他的想法,说,你去吧,我没事。
李山四处看了看,除了几棵野树,没有看到什么可能给白麦带来危险的东西,李山说,那我就去了,你在车里坐着不要动。
白麦说,好。
李山走了几步,又把肩上的步枪取下来,放到车里。问白麦,会不会打枪。白麦说,会。李山说,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三个小时后,李山带着拖拉机来到了河边,站在河边,往河道里一看,李山一下子变成了傻子。
好像变戏法一样,一条干枯的河道,变成了一条新的大河,浑浊的河水翻滚着波浪,湍急的漩涡里,不时浮出死牛死马和死羊来,还有整棵的大树,正被水浪一点点撕碎。
没有看到吉普车。
更没有看到白麦。
在办公室里的老罗正看一份文件,文件是军事法庭送来让他批示的。
文件上说,根据胡铁所犯的罪行,考虑到他当时由于愤怒而失去了理智,现行反革命和故意杀人的证据不够充分,建议不执行死刑而给予判处无期徒刑的处罚。
正看到这里,马场长打来了电话。一听电话,老罗脸色发白了,不一会又发青了。
老罗放下电话,在屋子里乱转起来。转了不知多少圈,停到了办公桌前,低头又看到了摊在面前的文件。老罗拿起蘸水的红笔,在上面唰唰的写下了一行字。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纸被划破了。红墨水四处乱洒,像溅起的血滴。
钢铁做成的吉普车,被洪水摔打成了一堆碎片。白麦不是钢铁做的,白麦的骨头还没有木头硬,白麦的皮肉比野草还要柔软,可是白麦就坐在这个变成了碎片的吉普车里。白麦会不会也成了碎片?
当然不会。
白麦肯定不会变成碎片。
白麦还活着,白麦肯定还活着,白麦一定还得活着。
没错,白麦是坐在吉普车里。
李山走了,趟着水,走到了河岸上,走到看不见了,白麦收回了目光,身子靠到了座椅上,闭上了眼睛。白麦想休息一会儿。夜里只顾着和白豆说话了,没有睡好,这会儿,真的想睡一会儿了,反正不知李山要多长时间才能把拖拉机喊来,不如睡一会儿等他。
真的睡着了。
可好像没有睡多大一会儿儿,就被吵醒了,以为是做了个什么怪梦,梦里边,天上的雷掉到了地上,在她的四周炸开了,把白麦炸醒了。
醒了,还听到了那轰隆隆的声音。按说,只要是梦,不管梦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梦一醒就不会有了,可这一会儿儿,白麦睁开了眼睛,还能听到闭着眼听到的声音。不但能听到,那声音还越来越大,大得让白麦不光听,还把脸贴到了车窗上,去看那隆隆的声音。
声音也是能看到的。
那声音,真宽,铺满了空空的河道。不但宽,还很高。有多高?比河道的堤坝还要高,比盖起的房子还高。又宽又高,还不是站在那里不动。它们在奔跑,跑得有多快?比脱缰的野马跑得还要快。不是一只野马在跑,是一群野马在跑,疯了一样,前边的刚一跃起,不等落下,后边的就压了上来,一群比一群跳得高撞得狠……
看着还有桥的那边,只眨了一下眼,桥就没有了,被扯开了,扔到了空中。再一眨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无数只野马的蹄子踩了下来,那吉普车马上就一下子裂开了,白麦从裂开的大口子中间甩了出来。
白麦当然不会死。
石头被举起来,再扔下。一块大石头扔了几下后,变成了好几块小石头;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马上把树枝和树皮剥了个精光,活活的大树马上成了一根没有了生命的木头棒子。还有跑得飞快的黄羊,皮厚得连子弹都穿不透的野猪,这会儿,全成了小皮球一样,让这群名字叫洪水的野马踢着踢来踢去,踢得粉碎。
白麦也被洪水举了起来,可白麦没有让自己落到水下面滚动的石头上。
白麦在海边长大,海潮从远处奔来时,也会把正打海蛎子的白麦举起来,再摔下来,从来没有把白麦身上的一根汗毛摔掉过。别人捉螃蟹捉对虾,要等到大海退了潮,到海滩的泥沙里挖,白麦把篮子挂到腰上,像一条大鱼游到礁石间去用手抓。
可白麦到底不是一条鱼,她没有让一块滚起的石头砸到身上,但却没有躲过没有了树枝树叶的树干。粗大的树干撞到了她的身上,好像把她的身体里面的东西撞到了身体外面,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散落在水间。
伸出手去抓那些散落的东西,抓住的却是那根撞了她的粗木头。她把木头抱到了怀中,和木头一起在洪水中翻滚着。她的名字不再叫白麦了,她的名字也叫木头了。她不再是个女人了,她成了一根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