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老杨那红鸡蛋的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杨说什么红鸡蛋,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红鸡蛋。他说他见过的鸡蛋都是白皮的,没有红皮的。
再热的日子,到了夜里,下野地也会凉快。到了秋天,白天也不太热了,到了夜里,下野地要更凉一些。躺在被子里,白豆没有睡着。不是夜有点凉,是白豆的心一阵阵发冷。一件事,比腊月的冰还厉害,她被冻在了里面。
去找吴大姐,对吴大姐说,有个事,要给你说。
吴大姐说,什么事?
白豆说,那个事。
吴大姐说,什么事?
白豆说,玉米地里的事。
吴大姐说;那个事,不是已经处理了吗?
白豆说,处理得不对。
吴大姐说,咋不对?
白豆说,不是胡铁干的。
吴大姐说,谁干的?
白豆说,杨来顺干的。
吴大姐说,这样的事,可不能乱说。
白豆说,没有乱说,真的是他干的。
吴大姐说,你们离婚了是吧?
白豆说,是的。
吴大姐说,他没有打过你吧?
白豆说,没有。
吴大姐说,也没有骂过你吧。
白豆说,没有。
吴大姐说,离婚你愿意吧?
白豆说,我愿意呀。
吴大姐说,那你还这样说人家干吗?
白豆说,这是两回事。
吴大姐说,我看是一回事。
白豆说,真的是他干的。
吴大姐说,都是女人,你伤心,你难受,我懂,可不管啥时候,你要相信组织,组织会关心你的,在咱们这个集体里,大家都是姐妹,都是兄弟,一定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不利于团结事不做,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
白豆又去找马营长。
白豆说,不是胡铁干的。
马营长说,谁干的?
白豆说,是杨来顺干的。
马营长说,你不能说是谁就是谁。
白豆说,胡铁真的冤枉。
马营长说,不是他是谁?
白豆说,是杨来顺。
马营长说,当时问你怎么不说?
白豆说,当时我不知道。
马营长说,现在怎么又知道了?
白豆说,他自己说出来了。
马营长说,他自己怎么会说?
白豆说,他喝醉了。
马营长说,醉了说的话你也信。
白豆说,本来我不信,可他说到了红鸡蛋。
马营长说,红鸡蛋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白豆说,他拿走了我的红鸡蛋。
马营长说,我还是不明白。
白豆说,翠莲生孩子,给了我两个红鸡蛋。
马营长说,后来让老杨拿走了?
白豆说,在玉米地里,他从我口袋里拿走了。
马营长说,你看见他拿走了?
白豆说,没有。
马营长说,别人看见了?
白豆说,也没有。
马营长说,和他离婚,不是因为红鸡蛋的事吧?
白豆说,不是。
马营长说,这是新社会,结婚和离婚都是自由的,你要想开点。
白豆说;这是两回事。
马营长说,好吧,你既然说了,我会当个事。
白豆说,胡铁真的被冤枉了。
马营长说,咱们政府从来都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样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马营长和吴大姐一商量,觉得不管怎么样得把老杨找来问一问。
坐到马营长和吴大姐面前的老杨没有喝酒。
老杨说十七号那天晚上发生在玉米地的事不是他干的。他是对白豆说过那个事是他干的,可那是他喝醉了和白豆开玩笑,没有想到白豆会当了真。
问老杨那红鸡蛋的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杨说什么红鸡蛋,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红鸡蛋。他说他见过的鸡蛋都是白皮的,没有红皮的。
问老杨问出的结果,是马营长和吴大姐可以想到的。对老杨的回答,他们不意外。可他们还是把老杨臭骂了一顿,说他没事找事给自己找麻烦也给领导找麻烦。
老杨承认了他胡说八道的错误,表示以后再也不会胡说了再不给领导找麻烦了。
不过,这个事,还是马上传开了。本来大家把这个事几乎都忘了,没谁再去说了。再有意思的话,重复说三遍,说的会说腻了,听的也会听烦了。什么事,大家都喜欢新的,讨厌旧的。
一件旧事,要引起大家兴趣,一定要有新内容。新内容不但新,还要刺激。恰好,正在传开的事,具备这些因素。
天黑,玉米地里更黑。看不清要搞她的人,白豆不让搞,搞她的人非要搞,把白豆打昏了搞。同样是搞,这个搞法,天理国法不准。搞她的人搞了白豆,跑掉了,可丢了一把刀子在地里。刀子是谁的,白豆就是谁搞的。
这是旧事。
刀子的主人没有搞白豆,只是背了搞白豆的名,送进大牢。真搞了白豆的人,什么事没有,反倒把白豆娶进屋子,天天搞白豆。
玉米地里搞白豆,是违法,是犯罪。屋子里搞白豆,名正言顺,是恩爱。想到玉米地里的那个人,恨得咬牙,看到屋子里这个人,满怀感激。哪知道,玉米地里的人,和屋子里的人,原来竟是同一个人。
这是新内容。
天下还有这样的事,真是可笑太可笑。
可笑的事,当然要笑。这几天,你要是看到一群人,在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还会哈哈大笑,那这些人正说的事,一定是和白豆相关的事。
大家都笑。
有一个人不笑。不但不笑,还要哭。
这个人是翠莲。
翠莲找白豆,牵着牛牛的手,找到白豆。
一见到白豆,翠莲哭起来。
边哭边说,白豆,你不想让我过苦日子吧?
白豆说,不想。
翠莲说,白豆,牛牛也记事了,你不想让他活得没脸面吧?
白豆说,不想。
翠莲说,老杨跟你离婚,我没有使坏吧?
白豆说,没有。
翠莲说,我和老杨结婚,你也赞成吧?
白豆说,是的。
翠莲说,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吧?
白豆说,没有。
翠莲说,那你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这样,你为啥还要这样做?
白豆说,我也不愿意这么做。
翠莲说,可你做了。
白豆说,你还记得那两个红鸡蛋吧。
翠莲说,不记得。
白豆说,你给我的,你忘了?
翠莲说,我忘了。
白豆说,咱们做事可得凭良心啊。
翠莲说,你要是有良心,你就不会这样做。
白豆说,我不想让害我的人,白白害了我。也不想让没有害我的,为我受害。
翠莲说,我求你了。
说着,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把牛牛也拉着和她一起跪到了地上。翠莲说,来,牛牛,给你干妈跪下,求你干妈放过你爸。
牛牛也跪下了,瞪着大眼看着白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豆说,你们这是干吗?快起来。
翠莲说,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白豆说,好好,我答应。
很快,同样一件事,就有了另外一种说法。
说白豆不想离婚,又生不了孩子,只得让老杨离了。离了以后,说白豆还要老杨常到她屋子里去,和她干那个事。老杨不能常去,白豆就不高兴了。心里恨老杨,想不出法子整老杨,就想出了这一招。这一招狠啊,要是真成功了,老杨就得抓起来了,不但要抓起来,还要去把劳改队的胡铁替换回来。让老杨这一辈子,再不能有好日子过。
妇人心毒,真是不假。白豆看起来,只是有点狐狸相,有点妖,有点勾人,可总觉得心肠还善。没想到骨子里,还有狼性。狠起来,能把人往死里咬。一个胡铁跟着搭进去了,还不行,还要把老杨也往劳改队送。太可怕了,看起来,白豆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还是离得远一点好。
还说,幸亏,马营长和干部们,看透了白豆,没有上白豆的当,不然的话,老杨可就要倒大霉了。
好像,白豆也知道自己错了。谁也不去找了,走路也低下了头,见人也不吭声了。
在下野地,伤害谁,也不能伤害翠莲和牛牛,下野地,她没有亲人,要是能算得上亲人的,也就是这两个人了。
老杨一点事儿也没有,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竟还来找白豆,还要和白豆睡觉。
老杨说,你无情,我不能无义。谁叫咱俩做过夫妻。都说你狠,你恶,你毒,在下野地,你现在,不如一堆臭狗屎。男人都说了,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娶你。只有我,不嫌弃你,我想好了,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你活守寡。
白豆说,我不会告你了。
老杨说,这才叫聪明,告也是白告,还不如不告。
白豆说,我是为了翠莲和牛牛才不告的。
老杨说,更是为了我。
白豆摇摇头。
老杨说,你还相信玉米地里的那个男人是我?
白豆点点头。
老杨说,这就是说别的男人没有碰过你。
白豆看着老杨。
老杨说,不会有男人再愿意碰你。
白豆还是看着老杨。
老杨说,可你还想让男人碰你。
白豆说,不是的。
老杨说,只有我愿意碰你,没有我,就没有男人碰你了。你不想没有我,你害怕没有我,你守不了寡,所以,你才不告我了。
白豆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老杨说,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来吧,宝贝,好多天,没有碰你了,来,让我看看,你想得有多厉害……
说着,去抱白豆。白豆用手一推,真想推,和不想推,用出去的力不一样。老杨被推过好多回了,可这一推,和过去的推不一样。过去推是推,可老杨在推的过程中,总是越推越能靠近白豆。可这回真把他推得退后了两步。
当然,这样一推,能把老杨推出去,老杨也不是老杨了。老杨还要向前,又伸出手去抓白豆。
白豆向后退了一点。不让手碰到她。白豆说,你走。
老杨说,走,是要走的,你想让我住下,也不能住啊,翠莲还在家等我呢。一会我就走,你不让走,也得走。
白豆说,你马上走。
老杨说,你说错了,不是马上走,是马下走。下了马,我就走,只是,你得先让骑上去啊。就骑一会,你知道的,我的骑马功夫很好,骑完了马,我下了马,就走,比真马还跑得快。
对白豆的拒绝,老杨不生气。稍微费点事,斗斗嘴,打一打,闹一闹,也很有趣。它会让接下来要做的事,变得更有意思。
边说着,边还去抱白豆。
白豆不退了,白豆盯着老杨的脸,说,你别想再碰到我,除非你像在玉米地里那样,把我打昏了。
老杨的脸一下子变了。老杨说,这么说,你是真把我当成那个人了,那个人就那么让你不能忘记吗,你是不是觉得那样才够刺激,才够来劲,才过瘾。看来你是非要我当一回那个人,你才高兴是吧。好吧,我让你高兴,我会让你高兴的……
说着,老杨突然换了个人似的。扑过来,把白豆拦腰抱起,白豆横在老杨腰间,头和脚悬空。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动作啊,那个下着小雨的晚上,白豆就是被人这样挟着,跨过小水渠,拖进了玉米地。还有气味,白豆的脸贴着的腰部,散发着一种汗臭,也是那么的相似。
白豆又被扔进了玉米地,只是玉米已经收割了,没有了玉米,地上铺着印花的白布单子。
只是白豆口袋里没有了红鸡蛋。
刀子却有。一模一样的刀子,就在白豆的枕头底下。不是别人扔下的。是白豆放在这里的。没想做什么用,随手放到了枕头下。
像被扔进了玉米地里一样,把白豆扔到了床上,但发生在玉米地里的事情,在白豆的屋子里,在一张铺着干净白花布单的床上,没有出现。
同样的一把刀子,这一次帮了白豆的忙。
刀子被两只手一起握住,刀尖朝上对着要扑下来的老杨。白豆说,如果你非要碰到我,那么,我先告诉你,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你死掉,要么是我死掉。
刀子的出现,让本来是好玩的事情,变得不好玩了。并且还是这样一把刀子。
老杨这样的人,不会怕一把小刀子。和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拼过命,机枪大炮没怕过,还会怕一把小刀子。
可老杨看到这把小刀子,兴奋的潮红一下子没有了,脸唰的变白了。
这回白豆一句话没说,老杨转身走了。是马上转身走了。
老杨走了,只剩白豆一人了,白豆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不会有错,那天晚上的那个人,就是杨来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说不是他,白豆也会说是他。
这天夜里,白豆见到了胡铁。
胡铁这一回不是从草丛里爬出来的,他是从飘过来的一片云里掉下来的。
掉到了白豆面前,把白豆吓了一跳,以为胡铁被摔死了,没想到胡铁像是从一张纸画出来的,脚不挨地,也能站着说话。
胡铁一见白豆就问白豆把他给她的那个东西交给政府没有?
白豆摇摇头说没有。
胡铁问白豆为什么不交上去,白豆说她把那张纸弄丢了。
胡铁说白豆没有那张纸也可以去找政府,说白豆比那张纸更能让政府相信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白豆告诉胡铁她以前并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她也是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胡铁说白豆怎么可能才知道呢,其实当时的那天晚上白豆就应该知道是谁干的。
白豆说我当时真的不知道,真的是才知道的,算起来还没有一个月时间。
白豆正想把怎么知道这件事不是胡铁干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干的说给胡铁听的时候,一阵大风从他们中间刮过。白豆想等大风过去后再好好说,可大风过去后胡铁没有了。再看看大风中有一张纸上下飘飞。
白豆去追那张纸,可她越追离那张纸越远。地上跑的东西永远也追不上空中飞的东西,不管它是一只鸟还是一片树叶。一块石头把白豆绊倒了。白豆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明明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不是眼睛出了毛病,是因为天正黑着。眼睛是白天用的东西,黑夜故意不让眼睛看见,是让眼睛去休息。所以一到黑夜,一般的情况下,大家就把眼睛闭上了。
大家都把眼睛闭上了,有一个人不肯闭,那这个人一定是有别人没有的心事。就像白豆现在这样,想让眼睛听从黑夜的安排,可她做不到。
她想到了那张画在纸上的人,想着想着,她听到了一串枪声。
画在纸上的人,只有白豆一个人看见了,可一串枪声,下野地的人,几乎全听见了。
战争年代,枪声是一种平常的声音,听到和没听到一样。和平岁月,枪声就成了一种稀世之声。不管谁听到了,都会全身一震,对这枪声,提出一大串问号。
第二天早上,去伙房打洗脸水。听到大家都在说昨天晚上的那串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