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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种记忆(4)

去的时候,圆脸姑娘不害怕,那是因为有我——她的老师;我也不怕,那就是因为有她了。仔细一想,当时我也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姑娘,比她大不了几岁,放下老师的面孔站在黑暗的旷野里也是会害怕的。

事后,我的心里曾隐隐生出一种委屈,一种做老师独当一面如中流砥柱的疲倦感,一向说“尊师爱生”,好像老师就只能像道理、规矩、字典一样被学生尊重、敬仰,就不能像个姐姐、朋友一样得到学生的爱和同情吗?

也是在初中二年级的一个班,有个秀秀气气的小男生,他绝不同于圆脸姑娘,他门门功课都很好,是个优等生。他尤其喜爱文学,而且天赋很高,每篇日记、作文都能表现出他的善感、细腻、聪慧、思辨,文笔优美极了,他所表现出的文学天赋和修养,实在是大大超过了他的年龄。因此,我心里暗暗地偏爱他,想要帮助他、开掘他。在一个暑假,我破例地将自己收藏的托尔斯泰、夏洛蒂、陀斯妥耶夫斯基、蒲松龄等人的一大堆名著借给他看。我希望他更出类拔萃。

开学的第一天,他把我的那一大堆宝贝放在了我积满尘垢的办公桌上,并不计较我在不在,就走了。两天后,我从外地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可哪还有书的踪影呢?我去找他,把丢书的事说给他,他羞愧地一笑,完了。

我看得出,他认为他不欠我什么,借的书已经还了么。

可他不是很善感的么?不是很细腻的么?为什么竟对老师的一片深意毫无感知呢?怎么对老师的人情味就没有一点体会呢?

后来,我读三毛的《闹学记》,有个情节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三毛热情洋溢地讲完了一节课,口干舌燥,却始终没有一个学生为她倒一杯水。三毛将自己反锁在屋里,苦苦思索。最后她放下悲哀,否定了自己的教学,她认为她没有教会学生最重要的东西——爱。

我从不认为三毛是一个缺乏爱心的人,她生活中的所有行为都在倡导人与人之间亲近和快乐的主题。那么什么样的说教比行动更适合于爱的教育呢?

少年的心如果克制住了对他人的温暖,只释放矜持和冷漠的话,那是令人格外齿寒的。

当我完成了所有的学业再回过头去做老师的时候,当我结束了教师生涯又从事少年期刊编辑的时候,我已经接触过很多中学生和少年作者了,有男孩也有女孩。别的记忆在我都已经淡忘了,只是他们那一双双光滑晶莹白晰润泽的手,总在我的眼前晃动,如同某个经典镜头一样。那些手就像是一群灵动而美丽的鸽子,翻飞不止,扣动人心,让我久久不能忘怀。这些手上有青春的光泽,有造化的神功,有丰衣足食的饱满,也有养尊处优的闲适。我不禁想,少年时,我曾有过这样的手吗?没有,不仅我没有,我甚至很少见过这样的手。

哈密是西北的一个小城,夏季多风曝晒,冬季寒冷干燥。每到冬天,学校里的班级值日就成了这个季节的大事,甚至成为全班同学能否上课的前提。因为值日不仅要搞清洁卫生,最重要的事是要生火炉。冰冷的教室里只有当炉火烧红时,人才能待在里面。

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值日生掮着家里的一袋煤和柴禾急匆匆赶往学校,必须提前两小时生火,否则到上课时火还烧不旺。谁赶上做值日,谁的心里都像揣着大事,沉甸甸的,那是一种责任。如果说班级是个大家庭的话,值日生便是这一天的家长,负责全家人的温暖。

到了教室先捅炉灰。炉灰是很轻很飘的尘埃,我们也不会轻手轻脚,直捅得尘雾四起,把课桌椅都落得像陈年老屋里的旧家具。炉子里放上纸和柴禾后点火,幸运的话,适时地添煤,火就呼呼地窜起来了;如果碰上谁带的柴是潮的,那便很麻烦,炉子里只有烟不见火。风向不好时,烟不走烟囱,只管从炉膛里往外冒。远远看去,火炉混沌如一张瘾君子的大方脸,五官七窍都在吞云吐雾,大家只能凭着咳嗽声来相互辨认了。这样的时候,火自然生得慢,教室又要开门窗放烟,上课时就会缺了一份融融的暖意,而多了一些跺脚搓手擤鼻涕的嘈杂声。这一天的值日生自然没有面子。

无论火生得好或坏,辛苦都是同样的。待火“嘭”地着起后,还要扫地,照样是像扬场似的。等灰尘落下后,再用冰冷的井水洗抹布,抹桌椅。这最后一道工序一完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免要环视整个教室,欣赏它的温暖和洁净,心里有着一份欣慰和满足。于是每个人从书包里拿出冷馒头,围着火炉开始加工早餐,教室里便又弥漫起一股焦煳的香味。

烤馒头时,就可以看到每个人的手。男孩子的手略黑,也大一些,棱角比较鲜明,在炉火上操作翻馍片显得很有把握,从容不迫;女孩子的手红润一些,有的灵巧圆实,有的细小纤弱,都比较胆怯,像窥视的小兔子。男孩子的手背上或多或少都有创痕和龟裂的大小不一的口子,有的还渗出血痂;女孩子的手皮肤细腻一些,但没有洁白耀目的,也没有油光发亮的,有些看上去甚至也很粗糙,也有开绽的小口子。伸出这样的手,绝不会让人想到娇艳的兰花,只让人想起凌风的小树杈。我从不记得谁专门渲染或有意躲藏过手上的小口子,谁会为此而不做一些事情,大家照样打排球,握杠子,照样洗抹布,擦玻璃。手上的小口子么,就像春天种子会发芽,秋天大树要结果一样,那就是我们冬天的一部分。

手的模样,代表着一种生活,一种环境。我们的手则代表着西北干冷的冬天,代表着一个个掏炉灰生火、在冰水中洗抹布、在火炉上烤馒头的营养不足的早晨。

现在回想起当初的那些事,真不禁对自己都佩服起来了。倒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恰恰是觉得自己很平凡,平凡到不知不觉,平淡到无意述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曾有过痛苦和怨愤的感觉,怎么也无法让那段日子蒙上不快乐,只记得手被水井冰冷彻骨的铁辘轳粘住了,还强颜戏称是老天爷的魔术,只记得生旺了一炉火就像是创造了世界似的快乐,没有谁为冷为脏为累为疼而顾影自怜。

至今我仍怀念那时候的我们、那时候的少年,怀念少年们的不怨不艾,怀念他们裹着浓烟的顽皮笑脸。在人们过于自顾自怜、自宠自爱的今天,我尤其怀念他们骨子里的那种忘记自己、忽略自己的洒脱和优美。他们对待自己就像对待自然中的一棵树,从不埋怨风霜雨雪,只攒足了一股向上的力量,长啊长,把美好的天然秉性成就为一种健康的性格。

我喜爱一双美丽的手,但我又不单单喜爱一双美丽的手。

苦恼

我曾自豪过,为我自己。原因不外乎我的优长和乐观。就这么晕晕乎乎地过去了许多年。

可是上星期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我竟是一个完全没有用的人。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夕阳明亮而柔和,回家的路被橘红色笼罩着,像摄影棚里的大道。

三只鸟儿不知从哪里落下来,在潮湿洁净的路面上唧唧喳喳地雀跃,似在欢呼什么。

那鸟儿长着颀长的身子,黑白分明的羽毛,显得干净灵秀,十分美丽。其中有一只是个雏儿,跑得蹒跚,飞得吃力。两只大鸟总在它的前后欢叫,像是爸爸妈妈在鼓励他们初学走路的孩子。

一个美满幸福的鸟家庭。

这时,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孩追赶那小雏鸟,眼看追上了,鸟扑棱飞出去一截,接着又是这样。一小人,一小鸟,动作都稚稚拙拙,摇摇摆摆,像在游戏,非常好看。

突然,一个男人蹿过去,饿虎扑食般地伸出双手用一顶帽子扣住了小鸟。他是小男孩的父亲。

我在一边又吃惊、又着急。

两只大鸟声嘶力竭地叫起来,那声音比平时拖长了几倍。它们焦躁地在男人身边来回窜,像在申诉:我们并没惹着谁呀!

小鸟听到爹妈的呼叫,很机灵地从帽缝中钻了出来,蹦蹦蹦,像个乒乓球,蹦到我的脚前。它站住,东张西望,不知该往哪走。

男人又疾奔而来,提着他的帽子。

我心里焦急万分。

小鸟不飞,它太小,需要做好充分准备,攒足了劲才能飞起来。

男人在疾步靠近。我真希望他这时候能摔一个大跟头,小鸟受惊后兴许能飞起来;我也很想先他一步捉住小鸟,藏在我的口袋里。

可我的身子却像被钉住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男人终于抓住了小鸟,把它更严实地捂在帽子里。

大鸟也不飞,疯了般地在地上乱窜,也不再申诉般地鸣叫,而像在乞求,它们显得绝望无助。

“你为什么非要捉它?”我跟在那个心满意足的男人后面,战战兢兢地说。

“玩一玩。”他答得轻松。

“把你儿子也捉来玩一玩可好?!”我想说,可我却说:“没听见大鸟叫得惨么?”

那人知道我愚蠢无奈,根本不予理睬,抱起他的爱子扬长而去。

我本是可以保护小鸟的,它离我最近;

我可以先捉住它,送它飞到树上去;

我可以在鸟被捉住之前制止那男人,不论用什么方式;

我还可以在他捉到鸟以后逼他放了它,不然我就把他的儿子……

总之,我可以想而且也想了很多的办法,但我却枯站着,什么也没有做。

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

怕什么呢?无非是怕他无视我的干涉,与我冲突起来;无非是怕路人笑我小题大作;怕与人口角,怕自己脸红,怕会口吃,怕声泪俱下,怕自己没有胜利的力量……

有时我们看到一群人围观一件不幸的或不公平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出面相助,不免要骂人性沦丧、道德不存之类的愤激话。岂不知在那群人中,除了真正的不道德者外,大多数人都受着内心的煎熬,他们的良心在胸膛里如泉怒沸,脸上却像冷却的镔铁一样毫无血色。其实有些事既无危险性又与得失无关,只要开口说一句“是”或“不”,就能断出一场官司,给人一个公道,可人们却紧紧地闭着嘴,一声都不言语。他们的爱心和同情蜷伏在心中某个深深的角落里,习惯于平庸和惯性,不敢伸出它那柔软的触角。

可悲的是我不只在小鸟这一件事情上这样,而是常常如此。不仅仅是想谴责的时候这样,想赞美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内心柔情似水,外表却冷若冰霜;我胸膛里热血沸腾,脸上只有一点点急切;我能感受到一切,想得很多,爱憎分明,却什么也没有表达,什么也没有做。

小鸟死了,大鸟还可以再生一个,而我活生生地站在那儿,胡思乱想却一言不发,像不存在一样。

我一生当中有很多次都处在这种懊悔之中,自己受着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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