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黎布石看见哲丽娜,跑了过去,扶着她的双肩,瞪着痛惜的目光,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她面色饥黄、眼窝深陷,一双深邃的眼睛像蒙上了灰尘,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和风韵。她脸上、脖颈上渗着虚汗,折皱不整的孝服上沾着泥垢,裤腿上浸出几块血渍……看到这些,布石连连惊问:“你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样?”
哲丽娜顾不得回答,从内衣取出圣谕,急促地说:“圣谕,快送到焉耆国!”
“噢?真在你这儿!”布石展开看罢揣进怀里,把哲丽娜扶坐在石头上。
“都说你疯了,你神志不是很好吗?”布石迷惑不解地问。
哲丽娜苦涩地笑了笑,无力地摇了摇头。那些话说来太长了,她没那个气力。但布石仍然急切地问着最想知道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和白斥候同来?”
“我在到处找寻圣谕,这是大将军给我的。”
听了哲丽娜的话,诃黎布石才完全相信了张雄。由张雄保存圣谕、护送圣谕以至释放自己,诃黎布石对张雄的看法又转了一百八十度,在心目中恢复了那个受人尊重、拥戴的大将军的光彩形象。他为自己的幼稚、轻信痛心疾首,含泪叫着:“大将军!”向张雄沉沉地低下了头。
哲丽娜也看见了张雄,吃力地站立起来叫着:“爸爸!”
张雄紧赶几步,搀住哲丽娜,扶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她的旁边,关怀备至地问:“你这是怎么啦?病了?”
“小产啦!”哲丽娜声音极低地说。
昨天,傅加斯护送哲丽娜走了段路,就去追赶自己的驼队了。哲丽娜匹马单骑独自赶路。她心急如火,恨无双翅,一路上都是鸣鞭不止,纵马飞腾。纵令身困体乏,饥渴交加也不肯下马稍歇。由于体质孱弱,难以承受这样剧烈、过急的奔劳,在安乐城边(即今天的吐鲁番县城)顿觉头昏眼黑,腹内绞痛,昏厥于马下。
老乡见她流产了,不省人事,就接回家中,灌汤喂药,好生侍候,总算保全了性命。当她从高烧中第一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就谢绝老乡的劝阻,硬是不顾死活地挪下床来,脚刚沾地,却歪倚在炕上。只好继续休息,将养了几个时辰,才勉勉强强跨上马鞍,跑跑停停地赶到交河。这才知道,交河城陷落了。她痛悔万分,是自己贻误了军机呀!
听了她的叙述,张雄紧紧抱着她的肩膀,贴在自己胸前,极力地宽慰她:“还来得及,来得及!你和布石快走,离开交河,送出圣谕!”
哲丽娜握住张雄的手不放:“我死也不离开您!我只有您一个亲人啦!”
张雄强作笑颜,指着布石说:“这不还有布石吗?坎坷的命运把你们连在一起了!”他面对布石诚恳地说,“千万不要怪罪她,她是无辜的!要恨,就恨我一个人!把她带走吧!”
“绝不!不行!”哲丽娜连声说,“我已不是清白的哲丽娜!”
她声音震颤,背对着诃黎布石,双肩随着哭声抽搐着。
诃黎布石走近她,弯下身子,温柔而富于感情地说:“我的佩刀你不是收下了吗?它还和原来一样豪光四射!你付出了人生高昂的代价,应当得到加倍的报偿,这是你受之无愧的!”
哲丽娜回眸,泪光闪闪地望着布石,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起身,面向布石,终于哭出声来。接着,哽哽咽咽地说:“你的话像九天的甘露,你的心像闪亮的黄金!凝视着你湖水般纯净的目光,我感到多么羞愧!”
布石握住她的手,爱抚着:“我愿用我满腔的热血,滋润你那颗受伤的心灵!”
张雄笑了,笑得那么惬意。他从腰间摘下一柄宝刀,双手后擎到布石面前,神色庄重地说:“布石将军,分别之际,我把这把宝刀赠给你,把天可汗托付的重担交给你!有朝一日朝见圣上的时候,希望你是毫无愧色的!”
布石珍重地接过宝刀,挎在腰间。
眼看就要分别了,哲丽娜转向张雄,恳切地说:“爸爸,和我们一起走吧?您为什么不走?为什么?”
“你们走,你们年青。”张雄也很难过,把脸转过去,惆怅地看着灰黯寥廓的苍穹,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的烽火台。目光又转到钟楼前面飒飒作响的古桑,说:“我像这棵桑树,根是深深扎在了高昌的土地上。虽然老了,还可以用它庞大的肢体为驰马走驿遮风避雨,纵使死了,也要肥沃高昌的土地!你们快走吧!再别犹豫了。”
布石说:“走吧!哲丽娜!”
“爸爸,我走了!”哲丽娜恋恋不舍地走了几步,又踉跄地扑在张雄身上,哭泣着。
“大王来了!”人群后面,沙飞使劲叫着。
索统领立刻分开人群,迎上前去。
麹文泰和阿史那贺男救出麹智盛,就随沙飞匆匆来到东门。
沙飞挨个瞅了一圈。对麹文泰说:“还在!没跑走!”
贺男振臂一呼:“把诃黎布石抓起来,五马分尸!”
几个突厥兵立即狐假虎威地冲上去,欲绑布石,被高昌兵拦住。
张雄大吼一声:“谁敢动他!”
突厥兵都镇住了。不但不敢动布石,连自己都不敢动了。
哲丽娜也回过头来,怒目圆睁地瞪着麹文泰和贺男。
他们都吓坏了,面无人色。从见到玉簪,他们就以为她失足落井了。因为他们想像不出阿欢投井的理由,以为阿欢逃走了。
及至见到憔悴、愤怒的哲丽娜,怎能不魂飞魄散呢?
哲丽娜看到他们惊恐的神色大为奇怪,步步逼近他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们逼疯的哲丽娜!”
“你……你不是死了吗?”贺男失魂落魂地向后退着。
哲丽娜益发惊奇,冷冷地笑着,继而狂笑起来。杀父之仇、切齿之恨一齐涌上心头:“我没死!我也没疯!”
贺男:“你没淹死?”
张雄上前,对不知所云的哲丽娜说:“那是阿欢!”
“阿欢?”
“你走之后,吐屯就来抓你。阿欢为了以假乱真,就往戈壁滩跑去。他们紧追不舍,阿欢就跳进了古井!”
“阿欢妹妹!”哲丽娜哀恸难言。想起这个苦命的姑娘服侍自己多年,如今又为自己葬身黄泉,她仰对上苍,痛不欲生。
阿史那贺男这才发现上当,恼羞成怒地说:“原来是金蝉脱壳,来会姘头!哼,我就成全了你们,全都抓起来?”
张雄高举令箭,向高昌军发号施令:“谁敢动一动他们,血刃相见!”
高昌军地动山摇地喊着:“是!”也都举起了刀枪剑戟,密密麻麻地像座森林。霎时,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一场火拼已迫在眉睫。
麹文泰见硬来难以得手,反会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只好出来圆场:“大将军,都是自家兄弟,怎能骨肉相残呢!……”
没听他说完,张雄马上下令安弥子:“护送将军和小姐出境!”
诃黎布石走近哲丽娜,要她速速起程。
哲丽娜仍然沉溺于悲痛之中。阿欢的猝死震撼着她的心灵,她还想起父亲。父亲的血也渗透在高昌的土地上,她怎能忍心离开他们呢?“我多想和你同去,去过真正的人的生活啊!”哲丽娜神往地说,“可是我又这样舍不得这块土地,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这块浸透着亲人鲜血,掩埋着亲人遗骨的土地!他们给予我的是生命和智慧,而我,难道只能在遥远的他乡为他们迎风洒泪,焚香祈祷吗?”
见她去留两难,哀不自胜,诃黎布石也不知如何是好。
阿史那贺男插在他们中间了。他把诃黎布石推开:“你走,请便!哲丽娜,她是我的!”他抓住哲丽娜的衣袖,“是大王、大将军送给我的!如果我想留在身边自己享用,谁也别想把她抢走!如果我想送给别人,那也要看他是谁!”
阿史那贺男龌龊的语言,不啻是火上泼油,激起了哲丽娜的万丈仇恨。她用力甩开贺男的手,指着他怒责道:“我不是随意奉送的地毯,也不是供人享用的衾褥!我嫁给你,是想用我珍贵的情操,换来高昌的安宁,丝道的安宁!你玷污了我的感情,你的双手沾满了我父亲的鲜血,阿欢的鲜血!你看,他们正在九天之上、黄泉之下,向你索要血债呢!”
当阿史那贺男在哲丽娜的指斥下,万分惊恐地仰天俯地察看的时候,哲丽娜抽出凝聚着血海深仇的佩刀,狠狠刺进贺男的后心。
贺男惨叫一声,扑倒地上,胳膊、腿抽搐几下,就僵卧不动了。
“吐屯!”麹文泰兔死狐悲,惊叫起来。他吓得倒退着,对哲丽娜说:“你真的发疯了!发疯了!”
此时,哲丽娜反而格外镇静。她从贺男血污的尸体边转过身,理了理前额的一绺长发,缓慢地逼近步步后退的麹文泰:“我没有发疯,没有。”她向着扰扰攘攘的围观的兵士,叙说着,“我的父亲李加,原名阿史那文加,是突厥后裔,疏勒国商人。他从小就跟随我的祖父,赶着骆驼,顶着风沙,跋涉在绵延万里的商路上。他多么渴望这条大路安宁畅达,商旅相继啊!先辈的热血汇入了清泉,先辈的白骨指示着迷途!谁要迕逆人愿,都要自食其果!”
她又走到诃黎布石面前,无限爱恋,无限凄惋地说,“不要牵挂我,不要记恨我!你去吧,昂着头走吧!我要找父亲,找阿欢他们去了!”
哲丽娜的话音刚落,就冲到河谷边沿,刀刺胸膛,跌进了波涛滚滚、起伏呜咽的交河水中。
诃黎布石跑到河边,已经晚了,只见几圈带血的漩涡随着流水散开,淌去。布石哭喊着哲丽娜的名字,然后,后退着,后退着,急速转身向东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