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西北、天山脚下有片原始森林,向北和山间谷地的青松翠柏相连,东西也有几十里宽。因为远离大道,人迹罕至,所以古树参天,枝繁叶茂,连块烧饼大的蓝天都窥瞧不见。地上长满没膝的野草,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积成厚厚的腐质层。踩上去软绵绵、颤悠悠的。酷暑时节,离它两三里外就会感到潮润、森凉的风拂面而来。然而,谁也没长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游玩避暑,因为这里是野兽的“势力范围”。不光有黄羊、野鹿、兔子等驯顺的动物,还有黑熊、灰狼、金钱豹出没,谁敢与它们分餐秀色呢?
也有,今天这片原始森林就吼喊呼叫,人马欢腾。大的,小的,凶的,驯的动物,成群结队地奔突冲撞,丧魂失胆一般。
麹文泰每年秋季都到这所天然动物园来“围猎”。今年他又来了,时节比往年稍早一点。
这次“围猎”,是专为李少卿安排的。
李加多次请求召见,麹文泰都借故推托了。却于昨天为他“压惊”,今天又前呼后拥来这里消遣。他对狩猎倒颇有兴趣,练有一手好箭法,一身好骑术。可是现在,他哪有这份闲心?但既不能回绝,也不能愁眉不展。麹文泰笼络他,他也想笼络麹文泰呀!
既来之,则安之吧。
这座森林异常稠密、难行。树枝、藤蔓横拦斜插,交错挽连,织成网,网成墙,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地挡着去路。骑在马上,有时只得左手持弓,右手挥刀,开辟着前进的通途。
开路的差使,麹文泰早指令扈从去干了。无须李加披荆斩棘。而坦阔通达的地方,则任凭李加纵马驱驰。他和张雄托月似地随在马后。即使见到猎物,如果不是少卿三箭未中,谁也只能弓箭在手,引而不发。
李加对这种围猎方式有点扫兴。不过他也无暇顾及太多,只能客随主便。很有几年不在原始森林逐猎了,今天,他真像笼鸟归林,为一望无际的浓绿、为林中飘浮的淡薄的白雾、为雾气中变幻不定的彩带所吸引,也为野兽的嗥叫奔突所激动。他变得年青了,精力旺盛,情绪亢奋。
像一把梳子,十五个人散开队形,一字排开,奔跑着,呐喊着,在森林中篦过来,篦过去。两只梅花鹿惶恐地离开窝穴,偏过头来,竖起警惕的小耳朵。当它们感觉到处境的危险,即开动四条长腿,追风逐电般地向西北角狂奔。李加频频夹着马镫,叫着“快!快!”旋风似地紧追其后,赶到射程之内,迅速拈弓搭箭,奋力射击,不偏不倚恰恰射在松树杆上。在这瞬间,梅花鹿相跟着,已经钻过灌木丛,逃进杉树林。树林越来越密了。骑手们不得已也减慢了速度,然而人们并未停止追击。急骤的马蹄声,冲天的呐喊声,毅然在绿色的上空激扬、鸣响。马的耐力终归占了上风。
箭支雨点般落在鹿的身后。那只雄鹿在惊恐回顾的刹那,梅花角绊在横生的树枝上,只听一声哀鸣,角折断了,殷红的血注喷出两尺高,就跌在地上。
雌鹿被惨叫声惊慑,刚想停足去抚慰受伤的情侣,又念及自己的安危,掉头欲跑,已经晚了,它也倒在距离雄鹿丈余的草窝里。
他们打了四只黄羊,一头野驴,这两只梅花鹿更使此行战果累累。
树影偏东了,时交申酉,他们驮着战利品向宿营地走去。由于追歼花鹿,他们已不知不觉来到山根了。此时,就沿着偏离天山的小路向东南款款而行。
“少卿大人,您喜欢什么野味?今晚可以解馋了吧?”大王媚笑着说:“还想吃什么,我令扈从去打。”
“不在乎吃什么。我喜欢这样跑一跑,出身臭汗。”李加笑哈哈地抹着淌汗的前胸。
“打雪鸡的也该回来了!”张雄扭头望着戴着白帽的山顶。
“这会儿会有雪鸡?”
“您会走运的,少卿。我替您祷告上苍了。”麹文泰说着笑话,把握十足。
雪鸡向被视为珍贵的补品。在他们刚到的时候,麹文泰就派两名扈从上山去抓了。
提起雪鸡,张雄联想起一件事,说道:“大王,前年我们跟欲谷设来,也是八月吧?也打到了雪鸡,味道真不错呢。”
“对,八月”。麹文泰回忆道,“那小子箭法劣等。难怪******败亡。你记得吗?有只羊羔子吓呆了,就站在几丈之外,我说你瞄准它脑袋。他‘嗯’了一声,却射在肚子上,羊羔带箭跑了好一阵。”
张雄仰头也开心地笑着。
李加也笑道:“他的箭法是坏到家了。”接着他对大王悄声问道,“大王,他的信您看了?”
欲谷设何许人也?他是******的小可汗突利的弟弟。诘利可汗和突利可汗被俘押往长安之后,太宗晓之以理,待以之宾,礼遇甚厚。欲谷设兵败逃来高昌避难,得知太宗如此宽大不记前嫌,便也投顺了长安。此次,他特意手书一封,碑颂圣上的懿德威风,情词恳挚地奉劝麹文泰……
麹文泰昨日阅览了信函,他应怎样回复少卿的提问呢?
正当此时,北边隐隐传来“救命啊”的呼叫。他们同时拨转马头,竞相向山根奔去。
跑了段路,就见一头狗熊正和一名扈从搏斗。狗熊背上中了三支利箭,更加疯狂暴戾。据说,熊的复仇心理极强,决不轻饶敌手,宁可同归于尽。扈从的身上也已多处负伤,军服撕得稀烂,所向无敌的战刀变成了无用的树枝子,只有战战兢兢地围着大树东躲西藏,恐怕被熊掌拍死。
“瞄准,放箭。”张雄吆喝道。
弓弩齐发,“嗖嗖嗖”。
狗熊撇开武士,瘆人地怒吼着,直立起来,张牙舞爪向他们冲来。
又是一阵弓弩,“嗖嗖嗖”。
浑身着箭如刺猬一般的庞然大物匍匐在地,呼噜呼噜地喘着粗气。人们围拢细看,原来两只箭镞正好射中双眼,使它眼前漆黑,疼痛难忍,丧失了战斗力。
人们拔出箭来,这准确无误的两只箭镞上,都刻着同样的名字:张雄。
受伤的扈从也和战利品一起被抬到了宿营地。宿营地搭起了帐篷:一顶属于麹文泰、李加和张雄,其余属于卫兵们。
篝火燃起来了。三角架上悬起的铁锅里,诱人的香味随着沸腾的蒸气四处飘散,弥漫在黝暗而潮湿的空气中。跳动的火苗映照着一张张忽明忽暗的笑脸。树枝燃烧的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和骑士们粗野的戏谑,粗俗的俚曲,交相穿插,互为衬托,反映出人们少有的好心境。
雪鸡燉好了,鲜嫩、喷香的鸡汤盛了三碗,送进大帐。麹文泰他们围坐在绣花餐布旁边,吃着,喝着。
“味道可口吧?这样新鲜的雪鸡,只怕天可汗也难得亲尝。”
麹文泰喝了口汤,咂了咂嘴唇,把泡软的烙饼放进嘴里,边嚼边说着。
李加意在言外地回敬道:“高昌视雪鸡为宝,太宗富有中国,宝货无计,就不以雪鸡为贵了。”
麹文泰碰了个软钉子,含混地点头称是。“听说少卿大人在长安孤身一个,为什么?”
“自然是眷恋故土喽!”
“寻土归根,人所共有的!”文泰的语调洋溢着同情,“大人何不留在高昌?一家欢聚,亲亲热热,我们还可携手挽臂共图大业。”
李加挂着笑容,敛眉思索一会儿,恳切地说:“只要丝路通畅,大王尊崇圣上,我定然递奉辞呈,还归故里。”
张雄看着对面的麹文泰,不失时机地说:“大王,我们应当让少卿早日还归故里呀。”
麹文泰正不知如何回答,扈从端上一盘羊羔肉,蒸腾的热气飘散着香味充溢了整个大帐。文泰礼让着客人,还熟练地从后腿削了块精肉,双手捧送给李加。
李加捂着右腮,作出痛苦之状,说:“大牙掉了……嚼不烂,喝点汤就行了。”
麹文泰觉得受了奚落,有些生气。但他到底没有发作,平静地指令扈从把肉撤走,煮烂了再端来。
沉默。
骑士们争吃抢喝的吵嚷声飘进大帐,而他们丝毫未受感染,围着餐布像是在作祷告。
“怎么样?大王!对我不动恻隐之心吗?”李加问道。
“你知道,我们离长安远,西突厥像只饿狼守在大门口……身不由己呀!少卿大人也该体谅我们的处境,是不是,大将军?”
麹文泰故意扯进张雄作为自己的同盟者。
“只要大王心无二志,西突厥……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李加言道。
“少卿所言极是。西突厥权可虚与委蛇,相安无事的。”张雄补充说:“做起来当然不易,但是,谋事在人。如何谋事,是关键所在!”
张雄的话,使麹文泰很不高兴。他不能让他和李加站在同样的地位,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于是说道:“大将军谋事从来慎之又慎,我一向五体投地,可是把哲丽娜嫁予吐屯,用心可嘉,有何实益呢?”
麹文泰轻飘飘几句话,把责任推给了张雄,把自己卸得一干二净。张雄只咒大王手段卑劣。欲加解释,一二句话又说不清;说得过细吧,又像是有意表白自己——不管大王如何鼓簧弄舌,终是自己逼婚的呀!他心里忿忿不平,嘴上有苦难言,瞪着麹文泰“哼”了一声,就撩开毡帘,走到帐外去了。
夜风吹凉,云摇树影,林涛呼吼着,夹杂着树梢的刺耳鸣叫,像是群马在长啸,在奔腾。潮潮的浓雾静静落下来,被风一吹,陡增了几分寒意。张雄在阴暗的树下徘徊不定:看来,大王是无意悬崖勒马了,只有逼使他这样做,或可补救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