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张雄就来到王宫。
王宫内静静的。用火焰石铺成的丈宽的石径,像条棕红的地毯直直伸延到宫殿的白玉台阶。石径之外的空地上是绿茵茵的闪着水珠的酥嫩的草坪,草坪中间有两行果树,有四座争奇斗艳的花池。粗杂仆人泼完水,扫净败枝落叶,端着簸箕,扛着条帚忙忙碌碌地走去。
往常,张雄喜欢在雕梁画栋的曲廊漫步,观看燕子、麻雀在飞檐上、画栋间追来逐去,啾啾鸣啭,或者谛听从西南方向的金华寺飘来的诵经、撞磬的声音。今天,他全没这番心境。他反复掂量着要向麹文泰讲的每句话。
既然术士就是唐使,那么唐使的失踪就不是偶然的,必与大王有关。联想到焉耆马、税收新法,他感到一条令他担忧的黑线。
出于这种判断,他想,这次进谒麹文泰,不能期望把人交出来,只能用自己严正的态度对麹文泰造成压力,不致对李加采取极端的处置。
这样想定之后,他就沿曲廊直向北走,从大殿左侧的拱门进去,来到后宫。但是,大王不在寝宫。黄门侍郎告诉他,大王正和小黄门在草坪打“波罗球”呢!张雄心想,大王的兴致真高啊!
昨天,大王夫妇是最后离开吐屯府邸的。在其他宾客四散之后,他们少不得表示特别得亲近。回到寝宫,麹文泰就得到密报:已把“李术士”缉拿归案。
他的思维系统顿时全负荷运转起来。“李术士”是经过缜密侦察的,虽无确凿证据,也有极大疑点。他把“宝”都压在这儿了。
只要抓住唐使,切断唐朝与西域的联系,他的美梦就能变成现实。因此他下了一道敕令:严守机密,勿得外传;逼取供词,勿使脱身。
敕令发出,他犹兴浓意盛,踌躇难眠,想叫来歌舞伎助兴,宇文氏劝止了。她穿着青纱紫内衣偎倚在麹文泰的臂腕,吹起筚篥。娓娓幽幽的曲调萦绕于宫闱高墙之上,也使麹文泰心旷神怡,乐不可支。他想起一个摩尼教法师的卜语:“岁交五十,万事归心,启明临照,当立西陲。”不是吗?哲丽娜与吐屯结亲了,他的腰板好像加固了桑木条子——硬朗多了。如今,“唐使”又落入手心,他真可以凭藉大漠荒原成就万世伟业了……
宇文氏也是同样的想入非非,但作为饱经沧桑、工于心计的女人,她不愿想得那样一帆风顺。她的先世立国北周,后为隋朝取而代之。隋文帝结束了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一统天下,功名煊赫。大业年间,仓廪殷富,兵强马壮,宫廷生活何等的铺张豪华,挥霍无度!孰料弹指之间改朝换代,大隋维持了不过三十年。
所以,她不像麹文泰那样浮躁、偏执,忽冷忽热。
这一夜,他们都睡得十分酣实,香甜。一早起来,麹文泰就叫上宫监兴致勃勃地到草坪去了。
张雄来到草坪,只见十几个人手持长数尺“其端如偃月”的鞠杖,个个乘骑精熟,驰骤如神,****西奔,喊声连云,争相把球击入“网囊”。一看便知,身穿白色衫裤、玉带红靴的是小黄门。而那个穿着一色黄绫衫裤的则是麹文泰。
打波罗球这种游戏(实际是种体育运动)源自波斯,后来传至西域,唐太宗时传入中原。其规制为,击者分为两队,各乘习马,持鞠杖,争击一球。球场两端对立两块木板,板下开孔为门,加网为囊,能夺球击入网囊者为胜。球状小如拳头,是用轻韧木头掏空其间,涂上红色而做成。
且说张雄来到球场,但见珠球忽掷,月杖争击。麹文泰在场上马驰不止,迅如流电,跑得大汗淋漓。真个是“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张雄混在零零散散的看热闹的人群中,站了半天,竟没人理睬。麹文泰奔来跑去,连看都没看这边一眼。如果要等他下场,也许要待午时、未时,张雄哪里等得及?就从小黄门手上夺了杆鞠杖,飞身上马,冲进了球场。
波罗球正飞到麹文泰左侧。麹文泰左手勒转马头,仰身向后,扬起鞠杖,背身一击,星球远远飞出,众人齐声叫好。球又传到马后,麹文泰回身拦击。两个小黄门驱马跑来,虚张声势地争抢一番,球未到手,鞠杖可被麹文泰挑飞了。他得意异常,俯身大笑。正当此时,又一骑手跑来。这个骑手毫不谦让,拚力争搏,终于夺球到手,击给旁人,麹文泰大为恼火,满脸愠怒。这些人是陪着他玩的,谁敢动真格的?抬头见是张雄,也便气恼全消了。
张雄二话没说,抓住缰绳把麹文泰拉出场外,没说一句客套话,开口就问:“术士是你让抓的?”
“什么术士?”文泰一下没明白话的意思。
“布石将军府的术士,你不是怀疑他是唐朝使节吗?”
“是吧?你问出了结果?”文泰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一句问话,想使张雄在未及思索中说出符合他心意的答复。
张雄没有上当。他偏过头去,说:“术士浪迹八方,结交三教九流、豪门贵富,倘若失踪,传扬出去恐于高昌不利吧!”
“那可如何是好啊?”麹文泰晃摇着鞠杖,慢悠悠地说。布石拜托张雄出面寻找“术士”引起了他的疑心。如果不是重要人物,布石怎么屈身求拜张雄?张雄又怎肯赏脸?他暗动心思,要想法子套出真话来,就说:“术士是从一眼泉救的?”
“一眼泉?我不管!”张雄撇开大王的话题,说:“他正要给我占个好卦。误了我的好事,我可不高兴!”
麹文泰的坐骑一直躁动不安,跃跃欲试。这时,随着从旁跑过的奔马直向场内跑去。麹文泰也顺势松开缰绳,跑了几步,回头喊张雄:“再来玩会吧?”
张雄说了声:“我没心思!”把鞠杖掼到地上,跳下马来,就气哼哼地背着手走了。
麹文泰见状,扯过马头就撵张雄,正巧遇见神色慌张的麹雍。麹雍一把抓着张雄的手腕,来到球场边,将一纸文书呈给麹文泰。麹文泰速速览过,脸立时拉长了,嘴里咒骂道:“他娘的!抢起来了!”
得悉吐屯要回高昌,麹文泰抱着侥幸心理,这个月就没有依约把粮食送到,谁知突厥军竟然袭击了田地郡的一座粮仓。“莫非我舍了孩子,还打不着狼!”麹文泰暗思。
“阿史那贺男又在耍什么花招?要想摘他一个果子,你不蹦上三蹦,是休想得到的。”张雄紧咬牙骨,忿忿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