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出将军府大门，就听北门方向鼓乐齐鸣，锣号震天，宛如山呼海啸。张雄打头，布石随后，紧抖缰绳，一溜烟向北跑去。
眼看吐屯夫妇要到了，张雄还没来，麹文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幸好在相距只有半里的时候，他们总算呼哧带喘地赶来了。张雄把缰绳扔给侍从，整好衣襟，擦去汗珠，紧紧张张地来到队伍前头。麹夫人顾不上说话，帮他掸掉锦袍的灰尘，快步迎上前去。
吐屯夫妇走下轿子，和大王夫妇、张雄夫妇寒暄、礼谢着。哲丽娜看见久别的双亲，说不尽的兴奋和诉不出的委屈统统袭上心头。鼻子一酸，泪水溢满眼窝。她急忙低下头，紧闭着眼皮，不使滚烫的热泪流出来。麹夫人执着她的手，也是泪眼相看，无语凝噎。她们就这样相携相伴走到披红挂彩的枣红马跟前。
阿史那贺男和哲丽娜并立在耀眼的红氍毹上，掌礼官分别为他们披上丈长红绫，然后把他们扶上马背。
麹文泰夫妇和张雄夫妇骑马走在最前面，达官贵人们骑马殿后，簇拥着一对新人徐徐进入金章门。
顷刻之间，羯鼓擂响了，惊天撼地；长号吹响了，直冲云霞；歌舞伎们彩绸飘飞，姿态婀娜；迎迓的人群欢声雷动，此伏彼起。
阵阵花雨自天而降，飏飏洒洒，纷纷悠悠，飘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坐骑上，那是人们抛撒的五颜六色的绸片、纸片和花瓣……
十里长街上，到处是歌、是舞、是花，到外是欢声、笑语、激情。
然而，理应领受人们的恭贺，陶醉在喜浪之中的哲丽娜，此时却既无喜悦的心情，也无甜美的兴致。
她躲在那红绫包裹的狭小的空间，独自品尝无尽的苦醪。
与双亲的重逢已使她百感交集了，当她乘马由达官显贵面前经过的时候，她从呼笑攒动的人群后面，认出了冷漠地立在那里，始终注视、紧随着她的诃黎布石。尽管她的眼前遮着红绫，她还是清晰地看到了或者是感到了那双灼灼照人的目光。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窖的最底层。
犹如抽刀断水，麻油扑火，她想忘掉他，割断绵绵的情丝，他却时时闯进她的脑际，走进她的视野。
记得是抵达碎叶的第三天，可汗在金华装饰，绚烂入目的白色大帐为他们举行新婚庆典。帐外，各部落能歌善弹者围拢成圈，竞伎赛歌，通宵达旦。帐内，锦服赫然的高官贵戚罗列两行，相对侍坐。可汗身着紫绫袍，辫发外露，帛练裹额，端坐在上首中央。在银盅酒浆交错倾递，逸亢之曲铿锵互至之中，她陷入一种幻觉。在幻觉里，诃黎布石和生父的形象交相浮现，最后竟叠化成一个诃黎布石，冷峻地、漠视地、反复地向她走来，走来……她嗟叫一声，盛着葡萄浆的小碗失手摔在地上。只好推说旅途劳顿，神志恍惚，早早回了自己的毡房。
欢呼声、鼓乐声把哲丽娜的思绪再次收拢回来。她向左右瞟了瞟，已到了十字路口。四面涌聚的人流，挤得如潮如海，水泄不通；各种声音嘈杂纷乱，飘浮尘上。无意中，她瞥见西南角上那爿小店。虽然字号改了，门面翻新了，可她认得出，那里曾是她温暖的家，曾有她慈善和蔼的双亲和活泼烂漫的童年……身外沸沸扬扬的声响奄忽之间都从耳鼓消遁了，只有那支旋律——父亲传授的旋律——在她耳畔，在她心上袅绕回旋。她不由得从鞍前取下随身携带的五弦琵琶，抱于怀中，转轴拨弦已罢，轻拢慢捻，续续弹起，那清丽、悠扬的曲调盖过世间的喧嚣扶摇盘桓在王城的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