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得太匆忙了,以至张雄来不及和阿史那贺男进行一次讨价还价的长谈。当提到“粮秣供应”的时候,贺男只说“定向父王好言陈述”就搪塞过去,使张雄在心里连声诅咒这位乘龙快婿。
麹文泰倒显得颇为通达。他认为:眼下和吐屯讨论这个题目,有“以婚相挟”之嫌,玷污了小姐的身份。投以瑰玉,回报定然不会是顽石的。
哲丽娜一行是西出建阳门,取道轮台(今乌鲁木齐西南乌拉泊),西向碎叶的。这天上午,义愤填膺的诃黎布石已先她离开了王城,前往交河就任新职。
诃黎布石本是高昌军的骑兵统领,贬职以后,张雄未让大王将职务委于新人,由他亲自兼任。骑兵算得上当时的“机械化部队”了,必须掌握在心腹手中,而新统领一时难以务色。其实他的真正用意是,虚位以待布石东山再起。
张雄接管骑兵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把五百匹战马立即调来高昌。诃黎布石说焉耆马赶进了北山,麹文泰说“杂交马”游牧在北山“缎子般闪光的草场上”——这究竟是两群马还是一群马?
是焉耆马还是杂交马?张雄急于澄清这些疑问。
这一天,他正主持兵部例会,忽接牒报,说那群“杂交马”已从北山赶回了高昌。将军们立刻欢腾雀跃起来。五百匹战马是个可观的数字,谁肯错过机会?于是,纷纷向兵部郎中张雄递条子提出索要数字。张雄把呈请全部收下,举在半空晃了几晃,哈哈大笑着说:“但愿菩萨保佑,能让你们都饱餐一顿!”几位将军不约而同地叫着“阿弥陀佛”。大厅里弥漫着欢乐、希冀的气氛。
军马场建在城北距山不远的草场上,是专门调养、集训战马的地方。例会完后,张雄就率骑兵将领直奔马场而去。
他们各个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这些军马就是为了更新役骑,扩充骑兵,而从西突厥买来的。当然要首先尽着他们的“胃口”,他们不“饱”,是轮不着别人张嘴的。所以,步兵头领们争争吵吵地递条子,诉苦情,他们可稳坐钓鱼台。为什么?心中有底,不要也得送上门。
正是,熏风拂面马蹄疾,芳草引路燕飞低,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马场。马场头目见张雄和列位将军一齐光临,受宠若惊,急令宰羊备酒,厚待嘉宾。
张雄右手一摆:“不用了!我们是专为看马来的!”说着,就直往马群跑去。
诸位将军也不怠慢。现在,他们哪有心思啖肉贪杯呢?且寄下吧,办完公事再加倍享用。
张雄的马跑在最前面,将军们分列两排,簇拥在后,像是雄鹰扇动着翅膀,低低地掠过油绿鲜嫩的草原。
可是,当将军们跑进马群当中,拍拍这匹马的滚圆溜滑的臀部,摸摸那匹马的挺直劲健的大腿,相互伸出大拇指,发出连声赞叹的时候,他们猛地露出惊恐之色,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已经逾越了应当蹈循的“规矩”:左卫大将军还驻马站在一丈开外的水沟边愣着出神呢。
他们忘乎所以,跑得太快?还是……
我们知道,今天,张雄的心情比谁都急迫。他一路寡言少语,脑子里盘旋的都是焉耆马和那种从未领教过的“杂交种”。布石是他的膀臂,他信他的话,他又宁愿麹文泰说的句句当真。可是他又担心,又仿佛有某种预感……他就这样没着没落地想了一路,有两次竟然下意识地勒住缰绳,立在了当道。
离马群越近,他的眼珠子瞪得越圆。他恨不得一跃蹿到马群中间,辨个真伪。但是,渐渐地、渐渐地,他的马反而落在了最后。
出现在眼前的马群,使他浑身冰冷,四肢麻木。
他是久经战阵的大将军,什么样的宝马良驹没骑过?他生长在绾曹郎中世家,从会走路就会骑马,什么样的马没见过?更何况跃腾奔纵在眼皮底下的焉耆马、乌孙马?所以,从马的体型、马的毛色、马的身量、马的奔势、马的嘶鸣,他早已认定这一群马绝对是纯种的焉耆马!阿史那贺男耍弄了高昌。而大王呢?是被愚弄的人,还是愚弄他张雄的人?他的脑海就像狂飙卷过的白龙堆——飞沙扬石,一片混沌。没等他想个清白,他的思绪就被将军们的高呼低叫惊扰了。
他闭目镇静了一下,哗哗啦啦地淌过水沟,缓辔来到马群。
安弥子见他神色异常,急忙跑过来,扶他跨下马鞍,走进骏马之中。张雄表情呆板地翻翻马的耳朵,看看马的牙口,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将军们的议论可一句不漏地都听到了。
“吐屯卖给我们的该是乌孙马,怎么这……”说话者狡黠地挑开了话头。
“谁说是乌孙马呀?我听说,人家卖给咱们的是乌孙马和焉耆马的杂交种!”不看也能想到,说话者在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那怎么着?你丫头就像你老婆,一点不像你!”说话者先憋不住劲,刚落音就像叫驴似地“哇哇”笑个不停。
“哼,你们连老婆生的都管不住,还想管马呀!只要多给就行,管它像谁哩!”说话的,是位胡须斑白的将军。
“大将军不是说了,让咱们都饱餐一顿……”说话的,又是那个狡黠的挑头人。
接着,将军们一齐转向了张雄,可是互相推推搡搡,眉来眼去,谁也没敢开口。他们都是张雄的老部下,一看他闷声不响,脸色阴沉,言语举止就得格外小心。
张雄什么话都听到了,却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右臂倚在马颈上,不停地梳理着长长的黑色的鬃毛。
安弥子焦虑地看着铁青着脸的张雄,又用眼角瞟了瞟那些将军,示意他们,就此打住,不要干扰大将军的决断。
有位冒失的青年将领偏偏错解了他的暗示,干咳了两声,还用手抻了抻喉头上的干皮,斗胆说道:“大将军,这回该满足我们了吧?二百匹,一匹也不能少!”
“满足?”张雄抬了抬眼皮,总算开了腔,右手还在马颈下意识地挠着,显然另有所思。
“您不是说,菩萨保佑,让我们饱餐一顿吗?”青年将领乖巧地说,“这些焉耆马要是分给我们……”
“这是焉耆马?”张雄不等他说完,低声问道。
“那还有错!”
“胡扯,你白当骑兵了!”张雄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度,“连什么马都辨不清!你看看,这耳朵,有多长,焉耆马有这么长吗?还有这身架,你过来,我看你就会骑马,从来没睁眼看过马是什么样子,更不要说焉耆马、乌孙马有什么区别!”张雄把青年将领拽到跟前,一边走动,一边抡着胳膊,太阳穴上青筋直暴,话像冰雹似地落在对方头上。
青年将领傻了。
大家都傻了,呆目相望,众口齐喑。
张雄发过脾气,也不吭一声就甩下大伙,独自向坐骑走去。
安弥子几步跟上,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才小心地陪着笑脸:“大将军,帐篷坐会儿吧!来回这么跑,您的身体……”
张雄不理,依旧绷着脸往前走。众将军也绷着脸,有的望着平时爱出风头、今日触了霉头的青年将领,捂着嘴发笑。
经过帐篷的时候,马场头目张开手臂拦在前面,一面退着一面说:“大将军,羊羔肉都炖烂了,您请都请不到的,怎么能就这样走!”
张雄说了句“留着吧,下回吃!”脚步可没停下,仍然直奔坐骑。
安弥子眼看拦挡不住,跑着把追风马牵到了张雄的面前。
张雄牵着缰绳,等到诸位将军齐集在他的四周,就一脚踩住马镫,飞身上马,扫了一眼众人,目光落在马场头目身上,一字一顿、毫不含胡地说:“精心点喂!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许牵走一匹!少一匹,我惟你是问!”
说罢,就一阵风似地催马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