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得怕人,只听到麹夫人唏唏嘘嘘的声音。呆了一会儿,麹夫人忍住悲泣,说道:“哲丽娜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跟我们长大,你就忍心把她嫁给吐屯,把她后半生浸泡在泪水里吗?”
夫人的话,字字情真,声声血泪,也打动了张雄。他也感到自己方才的态度太粗暴了,太着急了。夫人阻挠这门亲事,原是预料中的。自己原先不也一百个反对吗?他压低调门,缓慢地、沉重地说:“她是我们的掌上明珠,眼睁睁地看着被抛进污水池里,我不心疼?可是你看我们高昌,面对强悍的西突厥,受尽屈辱鱼肉之苦!如今他们又在可汗浮图城屯驻五千甲兵,张起血盆大口!为了社稷安危,我只得应允这门亲事!”
麹夫人这才听出了事情的原委,而且她知道,既然是为了高昌,既然张雄已经答应了,要他改变是难于登天的。但她还是怀着最后的希望,还是不能不说:“那也不能拆散哲丽娜和布石呀!也不能拿哲丽娜的后半生作赌注呀!”
张雄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我想过!这是现在惟一的办法!”
麹夫人仍然执拗地坚持着:“你也不想一想吐屯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吐屯仍然我行我素呢?如果对高昌没有好处呢?”
张雄大为生气:“‘如果’,‘如果’!全是妇人之见!”
麹夫人虽然感到难以逆转了,仍想动之以情,唤起丈夫的恻隐之心:“我们给哲丽娜好好讲讲,如果她坚不从命也不要勉强。这是她的终身大事呀!”
张雄稍一停顿,做了个断然拒绝的手势说:“即使怨恨我,不认我,也要服从我和大王的这个安排。”
“可是,这样,你以后怎么面对哲丽娜的生身父亲?”麹夫人流着泪质问张雄。
张雄铁青着脸,不为所动:“由我面对,由我面对好啦!”说罢,就气汹汹地向外走去。
麹夫人彻底绝望了,要想说动张雄真比移山还难。
哲丽娜站在门外,惊恐地谛听着。张雄最后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她绝望地叫了声“爸爸”,就不顾一切地踏着掉落地上的衣裙冲到屋里扑跪在张雄膝下,泪流满面地哭诉道:“我谁也不嫁!谁也不嫁!就让我伺候你们一辈子吧!”她紧抱着张雄的腿,悲痛欲绝,不住地重复诉说着。
张雄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震动了。他凝眸俯视着哲丽娜流溢着光泽的金发,泪水模糊了双眼,喃喃地说道:“你起来!你起来!”
麹夫人把哲丽娜搀扶起来,并排坐在双人软垫靠椅上。一见麹夫人哭红的双眼,哲丽娜也禁不住抱住她的肩头,两人泪眼相望,泣不成声。
一阵清风吹来,绿色的纱帘飘飘轻飏,笼中的画眉鸟蹦蹦跳跳,啾啾鸣啭,也把一曲清婉的笛声送到了室内。这笛声缥缥渺渺,隐隐约约,好像来自九重高天,又好似飞自人们的心底——
因为吹奏的是人所共知的《乌孙公主歌》。
张雄停止了走动,两个女子抑止抽泣,他们以不同的心情聆听着,和着悠扬的哀怨的乐曲浅浅吟唱着:“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屋内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和血脉的搏动,每人的心境仿佛都因乐曲的抚慰、净化,变得安静了,凝重了。
哲丽娜从小就听长辈讲过细君公主、解忧公主的故事,说她们万里迢迢,远嫁乌孙,走的就是高昌这条路。多少年前,王宫的后花园里有座凤仪亭,亭中就兀立着一块“解忧公主碑”,记诵着解忧公主道经高昌的史实。她们不愧是巾帼豪杰、女中风流;她们虽然早已作古,可是书载口传,永远活在人间……然而——哲丽娜又想——她们以及笄之年,远嫁异邦的陌生人,又有多少辛酸,又向谁人倾诉呢?这样的命运,难道也要降临在自己头上吗?
她不敢再往下想。
麹夫人听着袅袅的笛音,光润的面颊上潸潸泪下。她是在悲悼女人的命运。皇家公主、王室千金,何等的荣耀富贵,可是谁能主宰自己呢?宇文王妃不就是炀帝“皇恩浩荡”,为着绥靖边陲赐给先王的吗?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是哲丽娜命太苦了,不仅要和心爱之人活活拆散,还要和明明厌恶的人成婚——这是寻常好受的吗?
张雄也在听这首曲子。他不但没有动摇作出的抉择,反而更为坚定了。斟酌再三,他走近哲丽娜,亲切地说道:“细君公主的故事你都是知道的,我不必重述了。我希望你效仿她们,作个忠君报国的女杰,不负我的养育之恩。”
“什么事女儿都依爸爸,这件事您就成全了女儿吧。”哲丽娜站起,眼泪汪汪地饮泣道。
张雄的心里也在说着同样的话,只是要把称谓调换一下位置。不是吗?十三年来,什么事他不依着女儿?他从未想过与女儿的意愿相悖。但今天必须这样做,一定要这样做。因此,张雄耐着性子讲着,毫不退让一步。“不是为父逼你。你应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高昌就是你、我、我们全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失去了高昌,哪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你好好想想吧!”说到最后,张雄不由得火从中来。他一拂袖子走到陈列古玩的橱柜前面,背身不再理她。
望着张雄那耸起的双肩,那微微佝偻的腰背,哲丽娜内心油然升起敬仰、怜悯的感情。为了高昌,爸爸劳碌半生,拼杀半生。
高昌就是他的命,就是他的家,就是他的一切。她也曾多次暗暗策励自己,只要有机会,只要自己担当得起,就一定要为养父分担忧愁,分挑重担,哪怕是一件事,一点点。不单是为了报恩,而是作为女儿的责任,女儿应当付出的感情。但要以自己的婚姻为代价,哲丽娜的确从未想过。她当然不情愿、不甘心。然而她又能怎么样?如果是对亲生父亲,她可以哭,可以闹,可以寻死觅活,可是张雄对她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张雄的态度又是这样的坚决,这样的不可变易,这样的“不近情理”——养父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呀——这就可见这件事在养父心中的重要性了。所以,在她面前事实上只有一条路。虽然这样做对社稷是否真正有益,她仍存疑窦,但也只能沿这条路走下去。
“爸爸,纵使让我去死,女儿也不该有任何怨言。”哲丽娜主意已定,语调分外地平静、庄重,“只是请您顾念女儿向菩萨许下的誓愿,知晓生父的音讯之后,再去完婚。”
张雄深知,悖逆虔诚的誓愿,对佛是有失恭谨的。如果今天、明天能知其下落,倒也无妨;十年、八年杳无讯息呢?许婚的初衷不就化为泡影了吗?“你还不明白呀!”张雄在责怪自己尚未把话讲得明了、透彻。便像向出征的将领部署任务似的,耐心地阐述他的意图。“西突厥梦想挟持高昌,独霸丝道,称雄于西域。你要设法说服吐屯,使他懂得这是一条损人害己、自讨众怒的死路!至少也要使他减轻对高昌的压榨,为高昌争得休养生息的时间,以俟唐皇光照西陲!”
哲丽娜认真地听罢,不知如何回答。她惶惶地扭过头去,走开。她在掂量,这样一副重担,自己的肩头能否挑得起来。
麹夫人抓住哲丽娜的手,紧紧地攥着,把无可奈何的安慰和同情传给了女儿,同时望着刚愎的铁面无情的张雄,忿忿地说道:“阿史那贺男是一只狡猾的饿狼,你呀!”她想说他“想入非非”,话到嘴边又不忍心出口。
此时,远远飘来鼓乐之声,由东而西转过围墙,进了大将军府。一听奏的是突厥“吉庆乐”,三人的脸上都立刻蒙上了乌云,你瞅我,我望你,不知所措。谁也没料到,不愉快的时刻竟会来得这样快。
安弥子神色慌张地跑来,一进门槛就觉得气氛不对。他愣愣地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张雄向他走来,他才轻声报告了大王陪着吐屯到来的消息,然后,快快地退出了。
张雄“咚咚”地急走了两个来回,然后,站在哲丽娜身旁。见哲丽娜梗着脖颈,侧脸向外,毫无反应,感到非常失望。他把右拳砸在左掌上,对哲丽娜嚷嚷道:“都来啦!就这么定啦!”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哲丽娜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她知道事已至此,只有听天由命了。而且倘能真的有功于国,也总算是值得的……猛然,她的手触到腰间的佩刀,便叫着:“爸爸!”追了上去,取下佩刀,捧到张雄面前,“请把它交还诃黎布石,就说哲丽娜另攀高门了!”
张雄接过佩刀,还没等问个清楚,哲丽娜已经哭着,踉踉跄跄地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