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都屏息着呼吸,沉醉在美妙的歌声中。一曲已罢,像半截宝塔那样黑粗粗的赵大个子,毫不难为情地用拳头擦掉因为高兴才流出的泪水,叹息着:
“太好啦!小海英呀,不用多,每天吃过晚饭来这么一段,就够咱们这号子大叔高兴啦!”
“是呀,是呀,一段够了。”
“每天都来,记着。”
就这样,小海英成为大草原最受欢迎的小姑娘,成为骑兵连最疼爱的小妹妹。在战士们的心目中,她好比一个水珠飞溅的喷泉,把干旱得连风都点得着火的戈壁滩空气整个儿弄清新了。
按理说,小海英在梧桐窝大草原算是没有“虚度”啦,可是妈妈不知道,有一件事情让她多么伤心,提起来真要眼泪汪汪。这件事情就是叶华已经幸运地调到林班长的拖拉机队学习了,可是早就有了这个伟大理想的刘海英,偏偏没有这个好运气。唉!组织上只派她到李大姐的宣传组当油印员。既然是当油印员,那干吗还要参军,学校里不也有蜡纸和油墨滚子吗?当然,在这里当油印员也是不简单的,团支部书记李维丹说起来也是油印员,她用钢板铁笔刻的《工地快报》,每个字只有绿豆那么大,一勾一画都印得清清楚楚,这和那种鸡蛋大的字也印跑了半边的油印技术根本是两码事,能有这号本领实在不坏哪!不过要是和林班长的雄赳赳的拖拉机相比,那么李大姐的蜡纸和油墨滚子简直就不算什么了。
“李大姐,干吗不让我学拖拉机呢?”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又问啦。喏,因为……”
因为什么和什么,海英连标点符号带语气都可以原原本本背出来了。可是干吗叶华……
她明白,决定她当油印员而不是当拖拉机手的,一定不是团支部书记,而是……大概是老场长。于是有一天她跑到老场长那里去了。
梧桐窝大草原的建设者们,都像鼹鼠那样栖居在地洞里。老场长的办公室也是一种挖进地里两米深、上面用芦苇和泥土盖顶的地窝子。老场长的地窝子惟一与众不同的,就是别的办公室都用四根木头支着块铺板当办公桌,他这里却有一张真正的办公桌。
“报告。”地窝子是没有门的,所以不敲门。
“进来吧。噢噢,原来是小海英……怎么样,今天学习刻钢板的成绩好吗?”
“喏,这不是。”
“好,好,拿来我瞧瞧。”老场长戴起老花眼镜,像穿针那样眯缝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小海英当天学习刻钢板的成绩,嘴里发出赏识的啧啧声。“很好,很好,快可以赶上李维丹了。”
“场长……我想……”
“哦,用不着说了,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大概又是想开拖拉机,是吗?”
她快乐极了。“行吧?”
“不行。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轻人都要学拖拉机,别的事情不能干吗?我们参加革命的时候,连拖拉机的名字也未听过,难道就不革命了吗?”
这句话真够劲,还有什么好说的,她默然不语了。就在不远的地方,叶华穿着神气活现的帆布工作衣,爬在一台已经发动的拖拉机上,用油布擦拭着。拖拉机吼叫着、颤动着,好像一匹发怒的大马想挣脱缰绳,但叶华一点都不在乎。她爬到机体上揩呀揩的,所有揩过的地方都发出耀眼的亮光,连个泥斑儿都没有。这样的机器呀,别说揩吧,就算轻轻摸一摸也就不简单。呀呀,叶华居然拿起大扳子拧起机器上的什么螺丝来了。大概叶华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扳动一个神秘的揿钮儿,机器便让她轰隆隆地开跑了。叶华呀叶华,你的代数虽然解答得不好,可是你现在真行呐……
海英越看越急了。她异想天开地提出一个要求:
“老场长,我当个业余拖拉机手,行吧?”
老场长一愣,想不到这个小把戏倒是主意满多。嚯,业余拖拉机手,听都没听说过。“你先把道理说一说。”海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报上读了一段航空俱乐部的文章。
既然航空也可以业余学习,干吗开拖拉机就不行呢?她把这篇影影绰绰记得起一点的文章,加上她全部的想像,认真地说了一遍。经她这么一说,好像一个人如果想学什么那就该学什么,几乎连星星都可以摘下来。末了,她补充说:
“我白天当油印员,夜里跟林班长学拖拉机,行吗?”
老场长笑呵呵地听完了海英所有的说明和要求,默默地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一代年轻人多么富于想像力和进取精神啊!什么也没有束缚着他们。理解到这点,他感到十分愉快。当他像她这般年龄的时候,这些事情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的——那时他是猪倌,成天跟猪在野地里跑着。他想到的事情,只是怎样骗过恶毒的地主婆,把猪吆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山洞里,好让鞭痕斑斑的身体在柔软的草垛上躺一躺,哪怕只歇一袋烟的工夫也是够好的……现在的年轻人再也不会重复老一辈过去的生活了。他们的心境是多么自由自在啊,好像长起翅膀海阔天空地飞起来,整个世界似乎都是属于他们的——只要愿意,什么事情都可以任由你挑选。这当然很好。不过让每个人高兴什么就挑选什么,好像进了一家杂货铺,那他是不能同意的。一个人要挑选什么工作,不能单凭他的兴趣,还要根据很多条件,首要的条件是应该明了什么叫做革命工作。现在这个小姑娘明白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学拖拉机呢?”
“为什么?……”这个问题多么奇怪啊,难道一个人有了理想,不该努力实现吗?不过从老场长的神色中,海英揣摸到一种逗弄她说的意思,兴许这里面又有些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哩。于是她绕了个弯子,“我念一首诗,好吗?我妈妈写的……”
没有等老场长答应,她就念了。仍然是习惯地伸开右臂,高举左手,手掌撮成鹰头,做着小学生才爱看的“勇鹰式”。
“哦嗬,这是什么玩艺呀?”
她发现这种手势有多么幼稚,自个儿都觉得不好意思。但她竭力不让自己腼腆,一本正经地念着:
长空好似锦绣
山河放射光芒
……
老场长很有兴趣地听着。照实说,年轻人朗诵新诗的腔调,真不合他的口味。不过小海英用妈妈的诗来回答他的问题,那就当另一回事了。他听海英念到“只要你选对道路,你应该绝不回头”之句,沉吟起来:咳,选对道路便不要回头,那是一点不假的。可是,她知道哪是对的、哪是不对的吗?
“好吧,好吧,是不是当业余拖拉机手,咱们商量着办。”老场长和颜悦色地跟她说,竭力避免使对方感到有什么打击情绪的味儿,“你先解答三个问题。答对了,才可以考虑你的要求。”
听说老场长又要她回答三个问题,刘海英的心咚咚直跳。她完全懂得,老场长出的题目,比什么考试题都难答,她甭想混得过去。可是老场长已经这么说了,那还有什么办法?硬着头皮碰一碰吧。“第一个是什么?”她苦着脸说。“第一个问题:如果把一台拖拉机交给你,你认为用牛耕地省劲,还是用拖拉机耕地省劲?”“用拖拉机耕地省劲。”“恐怕不对吧?”“怎么不对?”海英急了,她摹仿着拖拉机手的样子,大声地争辩着:“拖拉机耕地,用手这么一扳……脚这么一踏……机器就开跑啦,根本不费劲。”“不,错了!”老场长十分肯定地说。“那么……”“现在你答第二个问题:如果派你学开拖拉机,你学不会,怎么办呢?”海英顶为难,勉勉强强地说:“那就……那就,还是当油印员好啦。”场长又说:“错了!”海英大吃一惊:“怎么又错了?”“第三个问题:我们现在只有十多台拖拉机,如果全农场的人都要求学,那怎么办呢?”
海英想:“这可好,莫想轮到啦。”她哪里肯甘休呢,她咬着嘴唇,骨碌碌地转动着眸子,一声不响地直盯着老场长,两条小辫子因为憋着气几乎向天空翘起来。这股劲儿呀,真像一个馋得要命的小孙女,因为爷爷不给她东西吃,就贪婪地吮着舌头,下死劲瞅着蜜饯的杏子……
老场长明白,再这样下去,小姑娘会急得掉泪的。但是三个问题一定要让她答复。他好言好语地安慰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来找我都行,不用着急。”
啊哈,海英快乐了,这一下子老场长算是输定啦。现在她虽然答错了,但不可以去问林班长吗。要知道,林班长十三岁就参军,他老子给他出的题目,怕有成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