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玉华。她兴冲冲地告诉农场来的客人：“我快出院了，他们再留我几天，因为我是小海英最好的……”她看见好多人含笑地看着她，臊得脸红起来，不再犯老毛病了，可还是对着人们嚷着：“喂喂，同志们，你们看完书要自动放好，要是弄得乱七八糟的，我可要替小海英负责。”
这种威望使周玉珍有点敬畏起来了。她怯生生地问：“小海英同志……在哪里办公？”
“办公？她是病人，不办公。”张玉华并不认为周玉珍的说话有什么可笑。正因为她问得很认真，自己也就显得不怎么简单啦，她抑制不住地用很低的声音吹了点不算很过分的牛皮：“她在什么地方，数我最清楚。可是你没看见吗，管这摊东西实在忙得要命，这样吧……”她俨然很有权威地吩咐一个小姑娘：“小于，来，你带这个同志去找小海英。”
叫做“小于”的小姑娘，是个左手缠着绷带的病人，她比海英小不了多少，却开口闭口都是“海英姐姐”。“你不叫李维丹吧？你大概姓周。”小于一面走，一面很亲热地问。
周玉珍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海英姐姐告诉我的。李维丹不戴眼镜，叶华是个大个子，只有姓周的才戴眼镜。”周玉珍真想赶快躲开。想不到医院里的人也知道农场有个戴眼镜的周玉珍，她何苦跑到这里丢人？
小于并不知道和她一道走的人会害怕她，她仍然是那样热情地给周玉珍说：“海英姐姐真是个好朋友。和她说起话来，不知怎的，总是那样多，老说老说，也没个完……”
“她跟你……说过我吗？”
“说过。”
“都说了些什么？不要紧……”
“都说了些容易忘掉的事情。”小于推开病室的门。走廊里，一个小男孩正在玩着木蜻蜓。他用力一搓，满以为它能飞到天花板去，可是飞不到一半便掉了下来，因为小木片已经不管用了。“小栓，海英阿姨呢？”
“海英阿姨，抄黑板报啦。”
“瞧你，又把木蜻蜓弄坏了。我告诉海英姐，再不给你做了！”
“嘿，我才不怕，”小男孩眨着眼睛，狡猾地说：“明天我又要打针，这回，海英阿姨就会把笛子给我。”
她们穿过小孩的病室，走到黑板报跟前，一个护士正在用红色的粉笔画新年号黑板报的报头。她告诉小于，海英在第三号病室。
周玉珍问：“第三号病室远吗？”
小于说：“就在那边。喏，那不是吗，远远就能看出吊儿郎当的作风。那是个男外科病室，哼！那些男人最懒。我们的病室布置得多漂亮，又是纸花，又是图画，可是他们那里光吊着袜子。”
小于说得不对。周玉珍看见的第三号病室，布置得更漂亮甚至可以说很堂皇。正墙上，贴着一幅用枣红色和有金箔的纸写的大标语：“精神愉快，坚决战胜疾病”，“听从治疗，争取早日出院”。墙上还装饰着美丽的图画，天花板上吊着彩色缤纷的纸条和纸绣球，真像过年的样子。
“嗨，真好看！”小于对于第三号病室的变化大感惊奇，也大为不服气，叫嚷着：“别神气！还不是跟我们学的。”
第三号病室的病员们并不认为小于的评论有什么奚落和刺耳的味道。他们告诉她，小海英刚走，说不定到了第十六号病室。
“十六号病室那个不能动的老教授，天天都让护士把小海英叫到他那里去。哪天见不着她，老头儿又是发脾气，又是骂人。”
她们只好又到十六号病室了。老教授看见小于，连忙把茶几上的一包鸡蛋糕和两筒罐头交给她，叮嘱她赶快送给小海英：“你告诉她，一定要收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是给她路上吃的。”
“老教授，你胡涂啦，明天是过年，该说送给她过年吃，怎么送给她路上吃？”
“你这丫头才胡涂，她等会儿就要走了，什么过年。”
“谁说她要走啦？”
“难怪你们找不到她。她是到各个病室看看那些不能起床的好朋友——实际上是去辞行……”老教授告诉她们，本来医院准备过了年才送她走的，可是今天中午来了一辆很舒服的小轿车，院长就临时决定让她当天走。“这很对，该办的事情不要留到明年办，何况还是治病呐。”
“那，干吗不让我们知道？”“傻丫头，这是你们那位杜书记出的主意。要是谁都早早知道她要走，那还得了吗？都会像这样——送点东西给她的，这就麻烦了。你们快回去吧，说不定快要在图书室开欢送会了。”
小于急忙带着周玉珍回图书室。当真的，小海英到各个病室跑了一圈以后，杜静红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人们，让大家到图书室开欢送会。虽然这个欢送会是临时凑起来的，可是密密地挤了一屋子人。医生们、护士们、休养的病人们，纷纷热情地拥抱着小海英，跟她握手，跟她话别。老院长提醒人们“时间不要太长，汽车是借人家的”。可是人们老说：“等会儿，等会儿，再等半个钟头”……
周玉珍因为屋子里的人太多，不愿挤进去，便在门外站着。她心里很奇怪，干吗刘海英在这个医院里认识这么多人？而且人们谈起她的时候，总是流露出赞美和亲切的感情，好像是谁都诚挚地喜爱她、关心她，她到底能给人们一些什么好处呢？
幸好有一个护士知道她是农场派来看小海英的，便热情地给她介绍小海英在医院里的情况，还拿出黎丽和好几个出院病人的信给她看，于是周玉珍才有点明白了。原来医院里几乎到处都有她走过的足迹：那图书馆、那墙报黑板报、那病孩的玩具、那严肃而振奋人心的病室标语、那充满在医院里和疾病作斗争的勇敢乐观精神……几乎都和海英有密切关系。
“甚至神经病人也成了她的朋友。”护士说。
“神经病人？”周玉珍不胜惊讶了。
“我们医院里有个神经病人，整天愁愁苦苦的，从不说话，发起病来就乱闯乱喊。有次他发病完了，小海英就跑去跟他聊天。你们老场长不是带她去打猎吗？还有骑兵连、草原、牛群什么的。她就给他讲这些农场有趣的生活：怎样在苇湖里拾野鸭蛋、怎样捉长脖子鸟、怎样在老龙河边牧牛……讲呀讲的，连那个神经病人也听得入迷啦，笑起来啦。打那次起，他就天天要小海英给他讲点什么。后来她又替他写家信、补衣服、吹笛子、唱歌，把个闷声不响的神经病患者逗得乐哈哈的，跟她成了好朋友。从前他一发病我们可就麻烦啦，他到处乱闯，拦也拦不住。后来不用我们拦，他一听见小海英呼唤他的名字，便自己走回病室去了。”
“嗳，真有这样的事情吗？”
“难道还有假的吗！……”护士听见图书室里响起了一片喧嚷声和鼓掌声，连忙说：“哎呀，怕是要散会了。”
这时候，外科主任在轰轰闹闹的人声中拥着小海英站立起来：“同志们，现在我们送她走吧，愿她早日治好病回来。”
人们还是嚷着“再等会吧”，“等她吃完这点瓜子……”
杜静红——这个欢送会的组织者站立起来了：“好啦，好啦，会就开到这里吧。医院是病人的逆旅，谁也不会住长久的。黎丽出院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海英走了，过半个月我也出院……张玉华，你干吗眼睛红呢？你不是也快回去了吗？”张玉华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也不怕难为情，她用手背擦着眼睛，咝咝地吸着鼻子说：“我……舍不得她……”
“张玉华你这是真话。”杜静红笑了，安慰着，“愿你出院以后，身体健康，脑子也健康，不要再哭了。小海英，同志们都很想念你，你有什么好东西留下作纪念吗？”
小海英慌了，她不知道该拿些什么东西作纪念，在帆布背囊里乱翻起来。杜静红敲着她的小鼻子，把她的日记本拿了出来。“小傻瓜，背囊里除了书和几件衣服，还有什么好东西？念念你的日记吧，这就算给大家留作纪念。”小海英怪不好意思地把日记本抢在手里。“我不。”“念吧。”外科主任说。“念吧，”老院长不再提车子的事情了。他看过小海英的日记，认为好极了，让他的大女儿好好读了一遍，还把重要的语句摘录下来。“念吧，小海英，时间充足得很，念几段给大家听。”“这么多，该念哪段呢？”海英推却不过了。杜静红给她翻开一页：“可以念念这段。”小海英羞答答地看了杜静红一下，到底还是轻声地念起来：
……人活着，要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是聋子，又是瘫子，我虽然更多的事情做不了，但毫不利己和专门利人的精神，是应该做得到的。
我没有什么工作能力，不能做多少工作，可是谁活着，谁就应该使得人们因为你活着而得到好处。人的价值，就是用这把尺子来衡量的。我应该用这把尺子天天量自己一遍，这样我才不致于虚度和以后不感到懊悔……
“天知道，她怎么能写出这样深刻的话啊！”周玉珍委实被今天所接触的事情弄得迷惘起来了。这些话，完全是非常严肃的人生哲理，如果是身经百战的老场长说，那是不奇怪的。可是她去年参军的时候，还扎了条假辫子和跷起脚跟量体高呢，怎么她能说出这些话？……
周玉珍这短短一天感受实在太多，她一时还理不清楚这些奇妙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无论如何她是明白啦，这个十六岁的刘海英，不是白白活在这世界上的，即使是住在医院里，扶着两根拐杖，她也能够给人们带来生活的力量、振作的精神、集体的温暖、亲热的友爱……这很多很多东西，就是她根据那个“目的”和那把“尺子”做出来的。现在当她快离开医院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一件件亮晶晶地闪耀着斑斓的色彩。难怪医院那封信说，她的生命闪射出火花，她真的像一朵美丽的小火花那样在医院的每个角落快乐地跳跃着……
一阵快乐的掌声，把周玉珍从冥冥的思索中唤醒了。她慌忙抬起头来，只见人们已经簇拥着小海英走出来了。周玉珍赶快也跟着人们一齐走，走到汽车边，看见小海英从车厢里伸出手来，和人们热烈握着，可是轮不到周玉珍；那个不通情理的驾驶员已经把汽车开动了。
周玉珍随着汽车跑起来。她非常伤心，因为她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跟小海英说，立刻就分别了。她看见小海英在汽车的窗子里向她招手，大喊着：
“周干事，谢谢你来送我，再见啦……”
这时周玉珍才猛然想起，她不是来送别小海英的，是专门给她送供养费——送钱来的。“等等、等等，小海英……”她在汽车后面大声叫喊着，可是汽车喷出一团淡淡的青烟，载着这个没有领过一次供养费的残废姑娘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马路的拐角。
周玉珍在路上呆呆立着，这年最末的一场雪，开始从白蒙蒙的天空像撒花般喜气洋洋地飘下来。美丽的雪花落到周玉珍的头巾上、肩膀上、棉衣和毡靴上，一直到雪花给她披了一身素衣，她才静静地踏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医院门前的大路。
“有些人虽说是个好人，可是他干不出多少令人满意的好事……”
这是什么道理呢？周玉珍细细地想起老场长的话，几乎是每想一个字，才迈出一步，直到大年夜的热闹灯光已经把雪花纷飞的街道照出一片节日的亮光……
第二天，她把一封很长的信和小海英的供养费，一齐寄到上海——寄给她那当商店经理的父亲，托他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买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