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晚，但是下了头一场雪以后，医院园林的所有树梢便立即凝结起一团一团的霜花，就像它抖落了一身衰败的黄叶以后，精神抖擞地吐出无数亮晶晶的树芽。它们庄重地闪烁着、排列着，有如用细碎的小玻璃球密密地串起来的缨络。旭日刚刚露出来，树林子便泛出了橙黄色，像薄荷那样喷发出清凉的香气。这时候，第五号病室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笃笃声。如果不是烧火的老工人用铁锹铲煤发出的嚓嚓声的话，这要算医院最早的声响了。
这种笃笃声，是小海英的拐杖声。
小海英用拐杖练习走路已经半个月了，谁都想不到竟然会这样快。一个星期以前，她还是被护士搀扶着，战战兢兢地挪动着拐杖。现在她仍然走得很笨，像醉汉那样歪歪扭扭。与其说她用脚走路，倒不如说她是用臂膀走路，她那副用手紧紧握着和用两腋紧紧夹牢的拐杖，几乎支撑了她全身的重量。因为被拐杖不断磨擦，她的胳肢窝很快地像走了长路的脚后跟，打了很多水泡。不管水泡磨破了有多么难受，她还是贪婪地拄着拐杖练习着。头两天她在走廊里摇来摇去，这几天便像长了羽毛的小喜鹊那样飞到树林子去了。
雪后的晴天，那群鸽子也冷得挤在一起晒太阳。小海英因为嫌戴着手套拿拐杖太笨，光裸的双手便冻得像胡萝卜那样红。走到老榆树下面那张石凳子，她就不能不轮流地将手掌塞到嘴巴里哈起来。
“昨天走到这里，今天就应该走到那边。”
“这里”指的是石凳，“那边”指的是医院的大楼。往常她只能从窗子里望见这座大楼，现在不同啦，她有了本领啦，应该早点到“那边”去——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到那里打听打听。笃笃，笃笃……拐杖的木脚触在冻结成冰壳的路上，很不愉快地东滑西滑，她只好谨慎地走，提防摔跤。
越过小榆树排成的篱笆，有一条浅浅的、并不算太宽的渠道。要是在农场，她根本不会将这么一条小沟看在眼里，现在她却只好在渠边踌躇起来。是跨过去，还是爬过去呢？大概把拐杖先挪到渠的那边，然后往上一纵，该能跳过去吧？对，走路已经练会啦，跳，还不会，应该练习一下跳，说不定她也能跳的。可是她心里着实很慌，因为她的腿就像站在装棉花的布袋上那样直往下陷，怎么能跳呢？
她在渠边咬着嘴唇，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先把拐杖慢慢挪到渠道那边——这也很费事哪，她要是先把左边的拐杖挪过去的话，全身的重量就得用右边的胳肢窝暂时支撑着，而且只能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挪，万一保持不住平衡，她就得摔下来了。摔一跤倒是不要紧，她摔多啦，不过以前是在走廊摔的，她可以攀着墙爬起来。这里固然没有什么墙，连株小树也在几丈以外，那她怎么能够爬起来呢？
一支拐杖终于还是顺利地挪到渠的那边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支该死的拐杖伸出去以后，因为离她站的地方太远，无论如何不能将它挟在腋下，甚至由于倾斜着而使不上劲；留在身边的那支拐杖因为支撑得太久，很吃力了，她已经摇晃起来了。她小时候学泅水，看见别的小孩子推着一块木板就在小河里随便打噗通。她想：扶一块木板就可以，扶两块就更保险啦。她就左手挟一块，右手挟一块，跳到河里去了。结果是两块木板随着水浪往两边浮开，她一块也没有抓着，沉到水底了。现在的情形，正跟扶着两块木板学泅水差不多，她陷在进退维谷的窘境里。
“这么小的沟也欺侮人。”她生气了，用力摆正了身体的姿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拼命一纵，跳了……
她没有来得及看看到底过沟没有，便咕咚地双脚朝天倒栽下来。这一跤摔得不轻，要不是沟里积着雪，保不定要在脑门摔个大窟窿的。现在虽说没有窟窿，她也晕眩起来，那些金色的小星星又满天乱飞啦。她的手在空中乱抓着，两腿扑腾着，想扶着点什么好站立起来，但是办不到。
她的手抓着一团冰冷的雪，这才使她从短促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她觉得刚才真是可笑，原来倒栽葱就是这么栽的啊，真不是滋味，赶快爬起来吧。她扶着渠沿想爬起来，挣扎了很久办不到；她又打算伸手把拐杖拿过来，爬了几步把它够着了，但是要想让它帮助自己站起来，还是办不到。
正在毫无办法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跪着。这真是太值得高兴啦，自从进了这个医院，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原来她还可以跪哪。
后来她终于走进医院的大楼里，正好上班的铃声已经响过了。
她到这个地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院长在她学走路的那天就给她说过：“学会了走路，你就可以工作。”现在她已经学会走路，至于工作，那还没有，她到大楼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一个受过挫折的人，见识就和从前不同。对于“工作”两个字，海英已经有了和从前不同的理解。从前她常常和叶华比：她们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怀着同样的志愿同时参了军，可是叶华走的是一条多么宽广的路啊！秋天的时候，她驾驶的拖拉机已经完成了两万五千个标准亩的工作量，种出了数也数不清的庄稼；最近叶华来信说，她已经担任机车组长，负责培养两个新学员。叶华的贡献有多大，这还用得着说吗？可是她，刘海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称得上“贡献”的，也没有什么可以作出“贡献”的能力。要是老场长不给她说明“能力”这两个字怎样正确理解，她连哭的勇气也没有——既然不能工作，哭也是白哭。现在她不是这样想了，她对工作充满希望。杜书记详细地解释过老场长的话：“人的能力有大有小，这就好比说，叶华的工作能力比你大，但是她有她的工作，你有你的工作，你的工作她也不一定能干得了——叶华就不会刻钢板，难道不是这样吗？”这就对啦，一个人不管工作能力多么大还是多么小，只要全心全意就行。她比不上保尔，也比不上叶华，那么她就干点能力小的事情。二虎伯伯撑船，不也很重要的吗？
她怀着这样的愿望走进了医院的大楼。她想，这里可以帮助人家洗洗药瓶子，抄点什么文件，或者刻钢板，难道这样的工作还能找不到吗？
医院大楼的中央，是一条宽大的走廊，两边是很多关着门的房子，房子外面都钉着木牌：理疗室、Ｘ光室、化验室……她知道，在这些室里，大概不会找到合适的工作，她有些心慌意乱了。如果在这里找不到工作，那么回到病房就更不会有什么希望了。她应该放大胆去问一问，哪怕招人家笑话，也只好这样。
她轻轻地推开了一扇门，里面有两个护士在拾掇着很多药瓶子。医院的工作人员都认得小海英，她们热情地招呼她进去。“你们这里……”她不好意思地打量着这么多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瓶子。“不要洗药瓶吗？”
“我们这里不是洗瓶间，你找那里干什么？”
“不……嗯，有些什么要抄一抄的吗？……”她红着脸说。
“抄一抄？哈哈……没有。”护士们都笑起来。她们并不是取笑她，但这也不比报名参军碰的钉子好受一些。没有说几句，海英便羞涩地走出去了。她在第二扇门前停下来，这是“口腔科”。牙科医生大清早还没有接待病人。他看见小海英走进来，非常高兴地把她扶进手术椅里。这是一张很好玩的椅子，用脚蹬几下它就升高啦；再按一按一个揿纽儿，一盏小红灯亮了，小水管哗哗地流出冒着蒸气的热水来。她很想伸手按一按另一个揿纽，可是不敢。
“小海英，牙痛吗？张开嘴，让我给你瞧瞧……你这是干什么呀？”她吃惊地推开牙科医生那个装着小镜子的东西，拼命摇着头：“我不是，我不是……”“不要紧，不要害怕，一点都不痛。”“我的牙齿真的没有病。”“那么你……”牙科医生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这是他当医生以来最开心的事情。他这么笑不打紧，把口水眼泪揩干净就得啦。可是小海英却伤心透了，这又证明她在这间大楼里是对别人没有一点用处的。
她走过五官科、小儿科、妇科、内科、外科……她再不敢去推这些门了。后来她看见一间门扇很大的房子，那里没有挂什么牌子。大概是办公室吧？她刚想伸手去推门，才看见玻璃上写着“手术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