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窝第二个丰盛的秋收开始了。满装着秫秸的大车在田间公路上卷起了漫天尘土;收割机的摇臂在稻田的上空像风车般旋转着;密密丛丛的玉米田传来战士们快乐的呼啸声和挥舞镰刀的嚓嚓声;棉田晃动着满天繁星似的白色拾花围巾;脱粒机在堆成山丘似的粮垛上整天整夜轰轰鸣叫……
在这秋收季节,牲畜也空前忙碌起来——所有家禽和肥猪全给赶进收割完毕的茬地里,让它们捡食落在地上的谷粒;猎犬“阿毛”也给动员去牧放猪群了。
在秋收中,场部的办公室多半锁了门——工作人员纷纷挎个小背包到各个生产队,去收获农场付出一年劳动汗水的果实。李维丹和场部的青年团员们组成了一支收棉队,到“八一棉”田采摘梧桐窝试种成功的奇珍异宝。在这多么兴奋和多么热烈的秋收季节,医院却写信来约小海英继续去住院治疗。这还行吗!别说她的身体比出院时好多啦,就算不是这样,她也该等秋收完毕才能进医院。要不然太对不起农场的同志们啦。好说歹说,李维丹终于答应她的要求了。
因为要挤多点时间抢收“八一棉”,团支部的收棉队员们要求住到棉田附近。李维丹便决定将《工地快报》也搬到工地出版,这样她就可以在收工回来编稿子,顺便给海英安排点工作——让她在晚上把蜡纸刻印好,第二天早上就可以让同志们看到油印小报。因为小海英快要住院了,李维丹严格规定她只能刻钢板,绝对不能到工地劳动,要不然就算违反纪律,把她轰回场部。小海英十分快乐地满口答应了。这是她病后头一次恢复刻印《工地快报》的工作——这就等于不再是那号“供养人员”啦;而且搬到工地是住在拖拉机队秋耕的临时工棚,多好啊,又和好朋友叶华亲亲热热地住到一块啦。
拖拉机队的临时工棚架设在“八一棉”田附近。她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非常美好的生活:
工棚的早晨是静悄悄的——日班拖拉机手和拾棉花的人上班了,夜班拖拉机手归来后也都安静地睡着了。初升的太阳轻轻地拥抱着年轻人的野营,慈和地给它染上了一层迷人的瑰丽色彩,好像睡梦惺忪中看见的奇异仙境。这时候,工棚外面的麦草垛便开始蒸发出微带酸味的面饼的香气;干燥的艾蒿飘起茴香似的芬芳;成熟了的苜蓿草喷发着甜丝丝的气息;金黄色的芨芨草也吐出醉人的酒味。这些气味混杂起来,像一股淡淡的烟霭轻飘飘地笼罩着酣睡的工棚。每当这些气味飘起来,一群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野鸽子便接二连三落到工棚外面的旷地上。雌鸽子带着幼鸽扒开麦草,啄食没有打干净的麦粒;雄鸽子则栖息在电话线上,安静地修啄着翡翠色的羽毛,也有的若无其事地从工棚的小窗里探进头去,好奇地东张西望。野鸽子们知道,不管它们怎样活动,那个坐在草垛上拿面镜子轻轻讲话的女孩子,是绝对不会惊扰它们的。只有到了下午,它们才飞到那棵独一无二的胡杨树上躲起来,因为工棚马上就要活动起来了——睡醒了的夜班拖拉机手们,一面闹轰轰地搬动着大汽油桶,一面高声唱起歌来。这歌声,有时是雄壮的,像河水在奔流;有时是悠扬的,一个十分清亮的嗓子像银铃似地混合在低沉的男声里,像绿盈盈的湖水泛出银白色的微波:
嗳呀——
在我们金色的草原上
没有霾雾只有阳光
风儿在草原上轻轻掠过
把丰收的消息带到远方
歌声随着傍晚的西南风,飘过白茫茫的棉田,轻轻柔柔地飘进骑兵连战士的耳朵里。吆大车回来的赵大个子一听到这歌声,再也沉不住气了,他甚至连晚饭也忘掉吃,便夹着他那把心爱的胡琴朝拖拉机手的帐篷跑。很多骑兵连的战士,也跟着他跑,用不了多久,临时工棚的草垛上便坐满了一圈人。赵大个子那幽幽嫋嫋的胡琴,纵情地伴和着小海英的歌声,使人们完全陶醉了……
嗳呀——
晚霞的红光
笼罩着我们金色的草原
村庄的上空飘起了淡淡的炊烟
快把收音机的纽儿旋开
让北京的声音在这里盘旋
……
人们不知道小海英是什么时候又唱起歌来的,更不知道她怎么能准确地摸准胡琴的音节唱起来——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只觉得她又回到一个很快乐的家庭里:林班长还是那样有趣地给她说很多正正经经的事情;赵大个子像从前那样,一面拉胡琴,一面像喝了碗清甜的西瓜水那样咂哈着大嘴;那些非常爱好音乐的骑兵们再次凝神闭目地听她唱;骑兵连连长和很会当家的司务长又施展本领啦……总之,人们非常亲热地让他们的小妹妹坐在他们中间,充满了友爱和欢乐,和她初到梧桐窝的时候一模一样。于是她的心便非常轻快地跳跃起来。众人一快乐,没有不爱唱歌的,她不知不觉就唱起来了,虽然她并不能听见自己的歌声。
到了晚上,人们都走散了,海英便开始工作了。她工作得很好,天亮以前她一定能够将蜡纸刻完,这时下了夜班的叶华刚好回来帮她将报纸印出来。天一亮,油印小报都给上工的人一抢而光。害得她和叶华又要重新补印。
她很喜欢这种晚上工作的生活。晚上工作好像特别庄严、特别紧张、特别兴奋,而且有一种神秘的诱人气氛。叶华上夜班的时候,她认为叶华是很了不起的,因为全国人民都甜蜜地睡着啦,而叶华却勤勤恳恳地为人民工作,就像夜航轮船上的舵手。大概在拖拉机驾驶室里的叶华,也有着舵手那种兀然不动的庄严神气。嘿,全世界当然没有多少人认识这个说话有点冒冒失失的叶华,可是叶华驾驶的拖拉机,用强烈的灯光划开浓墨般的黑夜,勇敢地前进!
现在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只有她一个人在灯下工作,她感到自己的责任和所有值夜班的人一样重大,她有好几次想拿起电话的耳机——如果万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她就可以对着耳机说:“不是所有的人都睡着,我,刘海英,守在岗位上哪!”
当然啦,就算电话机的铃声能够像打雷那样响,她也是不会听见什么的,半夜里也从来没有人打电话来。她叹了口气,把伸到电话机的手缩回来,拿起桌子上的镜子。
“还是找老朋友谈谈吧,”她对着镜子说开了,“四月、十月,应该怎么分辨呢……”
每天晚上,如果刻钢板刻累了,她就把铁笔放下来,“抓紧时间练习看话,十分钟。”有时眼睛是很不听话的,她得用手使劲地揉一阵,它才不致睁不开来。
“如果他说的是秋收,那一定是十月;要是说春耕,那就是四月……”
镜子里的影子又慢慢多起来,变成万花缭乱了。海英很想揉揉眼睛,但瞌睡紧紧地捉住了她。她只觉得非常香甜地迷糊了一阵,咕咚地栽在办公桌上,她的额头被碰得生痛。“这倒好,有点痛就不想睡啦,现在该继续工作了。”躺在办公桌旁边的李维丹,在麦草地铺上翻了一个身。李大姐白天拾了一天棉花,晚上回来还编报纸,她真是太辛苦了。海英伸了个舌头:“我说话得轻一点。我是个聋子,说话声音一定很大。”
可是说得再轻,李维丹还是醒了。她立刻跳起来:“小海英,快睡,我来刻。”“不,我刻。瞧你,才睡了四个钟头,我白天睡了一整天。”“别胡说,快睡吧。”“不……这不是快刻完了吗!”叶华已经下班回来了。她推开门,一抹朝霞飞进工棚里。“嗳呀,天亮啦。”李维丹把她从办公室桌边推开。“天亮啦,快,到外面看看日出,去吧。”
辽阔的草原。东边,镶着金边的朝霞泛着暗淡的红光。博格达奥拉的雪顶出现美丽的玫瑰色。夜幕仍未褪尽,海英黑色的投影在朝霞的烘托中,像一株快乐的小白杨轻轻摇曳。晨风吹拂着她修短的头发,摆弄着她的裙裾。被露水****了的清新空气使她觉得非常轻快。她张开两臂,朝着晨光欢呼起来。
朝霞,
朝霞,
你如果明天飞到湘江,
请你给我捎句话:
“我看见一个快乐的聋子,
已经照常工作,
已经懂得别人说话。
因为她生长在******的时代,
耳聋,也没有什么可怕!
叶华赶紧给她披上棉衣,嗔怪地说:“受了凉,又叫你躺下,看你害怕不害怕。”“叶华,你不在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你。你也是这样吗?”叶华紧紧地拥抱着她的好朋友,默然一会,才叹息着说:“你呀,你差点儿没叫我愁死。现在总算好啦,以后再也不要病了,好吗?”“再不病啦,我已经好啦。叶华,秋收完了,我要申请入团。团支部能讨论吗?”“一定。李大姐已经告诉我了。你干吗秋收完才申请呢?”“我总是觉得,一个聋子……”“你老是那句话,难道聋子就不能入团吗?”“总是想,要是我能多做点事情,入团就更好啦。”她们谈了很多秋收以后要做的事情,抒发着各种各样美丽的憧憬。谈了这样久,博格达奥拉的雪顶始终还是一片暗淡的玫瑰色,完全不像平常那样放射出耀眼的、白皑皑的银光。“太阳干吗还不出来呢?”“太阳今天不会出来了。”叶华阴郁地说。“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人家都说,雪山顶一发红,准是阴天。”“我知道,不光阴天,还要下雨。”“不会吧。我们这儿可不像湘江那边……”“不,真的,我会气象预报。”海英神秘地眨着眼睛,“你知道吗,我有气象台。”“你真是胡说。”
“不是胡说。每逢阴天下雨,我是知道的——膝盖的关节一痛,天就会变啦。”
叶华吃了一惊:“原来是你的关节炎又犯啦?”
海英急忙掩饰:“不,嗯……二虎伯伯从前这样说的……”
二虎伯伯所感觉到的,她也感觉到啦,这天天气果然变坏了。过了中午,骤然冷起来,刮起了黄滚滚的西北风。仿佛那只装云的大口袋被风的刀子戳破,所有的云团都给刮到草原的上空来了。这些低沉的云团在博格达奥拉跟前被几千米高的群山挡住,再也走不动啦,于是云团便积聚得越来越多,从空中慢慢地沉落到地面,贴着白杨树梢和小灌木似的棉梗流动,变成了迷迷蒙蒙的大雾。到了傍晚,下起冷飕飕的雨来。
这场秋雨给秋收带来很大影响。吐了絮的棉花给雨一淋,全像破布一样挂在棉梗上。这还不是最坏的,只要天气放晴,还可以晒干。但是如果晒棉场那堆成山丘似的“八一棉”给淋湿,哎,那就要命啦!拖拉机队工棚所有的人,都给动员到“八一棉”的晒场上抢救去了。只有小海英一个人留在工棚里,人们坚决制止她到外面淋雨。
急风斜雨,天色迷蒙。草原上含有盐碱的泥土一遇到水,便像泼了油那样滑。这时候,在田野里有一个人顶着条麻袋,一步三跌跤地走着。她有一只鞋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陷进泥窝里拔不出来,只好光着脚狼狈地踩着又尖又利的草茬。这一切都顾不得了,难忍的腹痛强迫她继续往前走。前面,闪着灯光,走到那里就好了……
在这又冷、又黑、又下雨、又泥泞的草原上对于一个病人是多么困难啊!她几乎是半爬半跌地走进拖拉机队的工棚,海英好不容易才认出她是周玉珍。
周玉珍浑身湿透了,大概只有眼珠和牙齿才没有沾上泥浆。
她非常厉害地打着寒战,脸色煞白,捂着腹部直哼哼。左脚被草茬刺破了,流出血来。右脚也只剩下了一只袜子……海英被周玉珍的狼狈样子吓呆了。她慌慌张张地扶她坐下,替她脱去湿淋淋的衣服,给她倒开水,弄镇痛片、十滴水……
“你觉得怎么样……这里又没有医生……你躺下吧……”
周玉珍像得救似的接过开水和镇痛片,咕咚咕咚地喝着,喘着气。腹痛稍为遏住了,她才抖抖索索地说:“电话,电话……”周玉珍走进工棚以后,就听见电话铃一直在响,一阵急似一阵,现在是连续不断地叫起来,叫得令人心惊胆战,但是没有人管它。后来周玉珍才想起刘海英原来是听不见电话响的,她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拿起了耳机。
耳机里,响起了老场长严厉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周玉珍。”
看来事情是紧急的,老场长接着就说:“传达命令,立刻用笔记录……”
原来这个电话是打给骑兵连的,骑兵连的电话线给风刮断了,老场长便让拖拉机队临时工棚的人立刻将命令送给骑兵连。命令里布置的任务的确很紧急,这场大雨已经湿透地面十多厘米,所有农田都用不着再灌溉了,各条渠道的配水员都打电话向场部报告已经关闭起支渠的闸门,请水库不要再输水。水库虽然立即放下了泄水闸,但是已经流进大干渠的水仍然像小河般向下游淌着。如果不设法将这满满一渠水排走,它就会流进地势比较低洼的“八一棉”田,把那里淹成白茫茫一片。老场长指示,立即让骑兵连打开“八一棉”田附近的溢洪渠闸门,让水从这条渠道排到草原:
“告诉骑兵连,快开闸,一分钟都不能拖延!你立即去传达。”
老场长结束了严厉的命令。
“报告场长,我……”
老场长的电话已经挂上了,周玉珍直想对着耳机哭。这样的天气,叫她怎样去传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