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我什么都不瞒哄你了。我病了快一年。耳朵已经残废啦。
妈妈,你不要难过,起初我也是很难过的,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才好。我聋了以后,常常爱哭。当然,我也知道哭是软弱的表现,可是想到自己才十六岁便一生变成聋子,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往下流啦。心里想,我这是软弱的表现吗?哼!谁这么说,谁也来试试看,别说一辈子,就算一个月也够他受的。妈妈,你说我这心眼多不好。不,正因为我聋了,就应该希望谁的耳朵都是好好的。
妈妈,你用不着担心我今后怎样过下去,天下间的聋子决不止我一个,别人能好好地活着,我为什么不能呢?我以后再也不哭啦,我要勇敢地生活。——活着,为人民工作!谁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前进,谁一定走得快、走得勇敢;谁成天垂头丧气、怨天怨地,他就算四肢五官都是好好的,可他一定是胆小鬼,他走路也比别人走得慢。
妈妈,我弄通这道理可不易啦,要不是老场长那句话,我又该哭鼻子啦。老场长在青年节的时候告诉我:“伟大的生命属于人民。”生命诚可贵,它是拿来这样用的。
妈妈,我们的老场长可好啦,叶华告诉我,他不让我聋。这是多么稀奇的事啊,我已经聋了,还有什么让不让的。可是李大姐也这么说,她告诉我,团支部已经接受了老场长给的任务,帮助我克服耳聋。嗳呀,妈妈,这多好、多好、多好!要是真的能不聋,我又可以听见声音啦,妈妈,我多么爱听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啊!
海英
五月十日
妈妈:
你的信收到了。正像您说的那样,“一个人把事情估计得太理想,反而不好。”
我一直以为当真能让我听见声音哩,原来不是这样,因为我的耳膜穿破了,不能恢复听觉了。现在我只能用别的代替——比方说用视觉来代替听觉。瞎子的视觉不是已经丧失了吗,可是瞎子的耳朵比普通人要灵敏,很细微的声音都能听见;他的触觉也是灵敏的,他的手杖能帮助他走路。一个人某种感官虽然丧失能力了,但别的感官可以辅助它,这是一个来农场参观的红军老医生说的,这位伯伯教我朝着用视觉代替听觉的方向努力。妈妈,他的话再好没有啦。为什么我以前想不出克服耳聋的办法呢,因为我想得太不实际了,光幻想听见声音,结果是声音没有听见,办法也没有想出来。
现在,李大姐让青年团员们都来帮我找视觉代替听觉的办法。妈妈,你也帮我找一找,好吗?如果我真的有一双能代替听觉的眼睛,用它看见很远很远的东西,看清楚一切一切,能看出别人说什么话,这该多好啊!
妈妈,我老是忘记问候您,您身体好吗?如果看见二虎伯伯,请不要告诉他我聋了,二虎伯伯会难受的。
海英
五月十八日
妈妈,亲爱的妈妈:
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好得不得了的消息——青年团员们已经帮我找到了用视觉代替听觉的办法啦!这个办法,就是看人家说话时候打的各种手势。比方说,吃饭就做个拿筷子往嘴里送的样子;扫地就做个拿扫帚的样子。他们想得可多哩。想一种,叶华就在笔记本上记上一条,大伙凑起来,叶华的笔记本可就记得满满的啦。妈妈,我拿起这个笔记本就可以像读书那样,读会各种各样的手势,这是多么好啊!
妈妈,我保证两天读熟它。第三天就可以用。再过一个星期——顶多是十天,我就再也不是聋子了。
海英
五月二十日
妈妈:
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写信给您了,请你不要挂念,我身体很好。不过,那种用视觉代替听觉的办法,实在没有多少用处,我不学它啦……
海英的信写到这里,再写不下去了。她怎么能告诉妈妈才开始克服耳聋就失败了呢。失败倒也不能说完全失败,不过学会了也是没有多少用场的。
海英的确只用了两天就把叶华的笔记本背得滚瓜烂熟了。总共有三百多种手势,就是说,她会看懂三百多句说话啦。可是,我的天,原来她要能看懂这三百多句话,不只她一个人背熟,还要打手势的人也都背熟才行呐,要不就“打错符号”了。人家又不是聋子,背这个干嘛?而且世界上——别说世界上,就算农场也有几千人,谁会懂得给聋子说话的几百种特定手势?就连叶华也只能背五十多种,还是今天刚背会明天就忘掉,别的人就更甭说了。所以人们跟她说话的时候,都只会打一些普普通通的手势,譬如说:吃饭、睡觉、喝水、吃药……还有一种把手交叉在胸前,闭上眼睛,叫做“好好休息”。
海英看了这些手势,真是哭笑不得。一个人,哪能一天到晚净是吃饭、睡觉和“好好休息”的,那不跟猪差不多吗?她要工作,要去学习,要去和所有所有的人说话啊……
一个月来让她充满希望的事情,又像肥皂泡那样破灭了。此刻,她呆呆地对着信纸发呆,钢笔尖因为在纸上停了很久,墨水濡开了一大片蓝色。她黯然地把信又揉成一团,撕碎了——倒不是因为纸上有了墨水渍,而是一种习惯,凡是连自己都感到失望的事情,她是不会告诉妈妈的。
六月中旬,梧桐窝大草原的庄稼,长成一片锦绣。从窗外望出去,就是茫无边际的麦海,麦苗已经扬过花,麦穗开始灌浆了。窗口不远的地方,去年冬天青年人嗑葵花遗落下来的种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苗,现在长成高大的株茎,开出了灿烂的黄澄澄的大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蜜蜂,绕着甜丝丝的葵花盘飞着,落到醉迷迷的紫赭色的花蕊上采集蜜汁。蜜蜂为什么知道在这里——在海英的窗外,长着几棵没有人播种的葵花呢,难道有谁告诉它们吗?当然不是啦,全因为它们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所以虽然没有耳朵,它们也能从老远老远的地方看中这些葵花。
“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
她对着蜜蜂喃喃自语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过中午,场部大多数工作人员都到增产地耕锄庄稼了,海英不能去,这是李大姐严格规定的。李大姐到北京参加一个短期训练班,临行时给海英布置了一个特殊的任务——找克服耳聋的办法。在她不能弄懂别人说话以前,她不能去劳动。“因为你不懂话,去地里劳动会碍手碍脚,影响生产!”她还加了一句:“我回来要检查的,注意!”
其实李维丹这句话的真正用意不是“碍手碍脚”,是害怕她一劳动就忘掉自己还是个需要休养的病人。万一又累出别的毛病,那就不如留在家里克服耳聋比较好。可是李大姐的说话未免过于认真,海英在这个特殊任务面前愁眉苦脸地发起呆来了。
桌子上,摆着一面叶华从家乡带来的大镜子。镜子里,海英的影子攒着眉头、鼓着腮帮、眼睛像抹了万金油那样不停地眨着。海英无意中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这副尊容,连她都臊得不行。她朝自己的影子打了一巴掌:
“你又想哭啦!”
影子动了一下以后,一切如常,而且嘴唇还噘得更高,脸上的苦纹更深,越加难看了。
“我要你笑。”
那是办不到的,就算把镜子打碎也不行。
“现在,我要你笑,笑……看,我自个儿先笑。”
影子当真咧开嘴,嘻皮笑脸地对着她了。
“你还有脸笑哩,你想出克服耳聋的办法了吗? ”
影子马上不笑了,它——影子的嘴,在翕动着,不知道说什么。
“哼,我是聋子,你是哑巴。”
影子的嘴又动了一下。
“我说‘妈妈’,你也能说‘妈妈’吗? ”
影子果然好像在说“妈妈”——它的嘴巴动的样子,完全是说“妈妈”的样子。如果别人这样说“妈妈”,她不是也可以完全看懂吗……
海英怔怔地抱着镜子,看了很久,大声地对它说了很多话,镜子里的影子,不断地出现了各种各样说话的口形,大多数她看得明白。
“嗳呀,妈吔……”她狂喜地搂着镜子,跳起来,叫喊着:“原来视觉代替听觉的办法,藏在这儿……”这时候,正好来场部向场长汇报工作的骑兵连长看见她,他差点儿以为小海英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