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窝大草原的第一茬小麦刚开始吐穗，湘江两岸的槐荚已经长得像刀鞘那么长了。渡口的马莲草，开出了淑静的蓝盈盈的花簇，叫人想起小姑娘辫子上的蝴蝶结。春天，在池塘里摇来摇去的蝌蚪，摇掉了它们的尾巴，变成了不时从马莲草丛跳出来的青蛙。一到夜间，这些该死的青蛙就像敲鼓那样叫翻了天。闹得二虎伯伯在打鱼的草棚里睡不着觉。所以到了赤日炎炎的中午，他就将渡船靠在树阴下打起盹来了。
夏蝉在柳树林里闲悠悠地喳喳响，稻田蒸发出湿闷的水气，到处都浸泡在一片淡黄色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暑热中。二虎伯伯做了一个好梦，他梦见一群孩子向他走来，伸出小手，跟他要糖渍的枣子吃。他把孩子们一个个抱进草棚里，每人分给了一把……孩子们睡着了，他用竹篙去量他们，每量一个，孩子就长了一寸。长呀长的，忽然都拿出钢笔，要他教写字。这可把二虎伯伯弄慌了手脚，这么多笔，该拿那一枝才是……
他醒来的时候，嘴巴还在笑着。看见有人已经坐在他的渡船里，才急忙擦掉从嘴角流到船板上的唾涎……“哦哦，是牟兰老师，怎么不叫我一声？……真是，人一老，就变懒了。”“二虎同志，再歇歇吧，忙什么，才只有一个人嘛。”“哪里，哪里，我撑你过江。你到哪里？”“进城。”二虎伯伯看见牟兰老师只带了个小洋伞就进城，皱起眉头来：“你那个不管用，披了我的油布去吧，今天准会下雨的。”“你的伤口又发痛了吗？”“唔，每逢刮风下雨就得受点小罪……”他叹了口气，“越上年纪越灵，真可以到龙王庙给人家占卦了。”“二虎同志，说了你多少遍了！你该是退休的时候了。我给你到区政府说说……”
二虎伯伯急忙摇手，连听都不听。“我是说着玩的。现今是我们坐天下了，占什么卦，退什么休？”他想起了一件事情，说了句：“你等一等，”便扶着拐杖，蹬着他那条独腿，向打鱼的草棚一拐一拐地走去。
牟兰老师揭开舱板看了看，果然不出她所料，二虎同志的衣袖又挂破了一块。跟这老头子说过多少次，他还是不肯把需要缝缝补补和拆拆洗洗的东西送到学校，好像不大相信她的学生完全可以帮帮他的忙。
老头子兴高采烈地从草棚里拿了一个沉甸甸的篾篓子来：“牟兰老师，就将这个寄给她吧，是蜜饯的红薯干。”“啧啧，你的好东西全叫人家吃光了，你自己也该吃点的嘛。留下，留下……”“不，不，牟兰老师，新社会是新社会，可这里的习惯，还是不要忘记。”
牟兰同志明白了。这一带村庄，打从太平天国以来，就有些穷汉子到外面当兵。他们的亲人，每逢端阳节和中秋节，总得千方百计给当兵的人捎点家乡的东西，好让他们思念乡亲故土。
“让她记得，是我们这里把她抚养长大的；让她别忘记湘江给她的好处。”老人虔诚地用双手举起篾篓，恭奉给牟兰老师。
“那么谢谢你了，老人家。”
“她最近有信来吗？”
牟兰默然不语了。从夏天开始，她一直没有接到女儿的来信，这还不算，令她最不安的是叶华的来信倒是多了。叶华每封信都有些安慰她的话：“海英同志很好，和我一起开拖拉机。”“海英同志现在在乌鲁木齐学习了。”——哪里会有这样不合情理的事情？叶华的信，恰好说明她在隐瞒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故意撒谎！
从前，每星期都会有一封从塞外飞来的、仿佛还透发着女儿亲昵气息的信送到牟兰手里。她拆开信封以前，心里总是甜丝丝地揣测着：小海英这回要告诉妈妈一些什么事情呢？老场长、李大姐、林班长、梧桐窝大草原，早是妈妈所熟知的了；拖拉机手和骑兵连的情形，牟兰也知道不少了；甚至她怎样把黄油打进拖拉机的轮胎，也详详细细告诉妈妈——这件事情的结果，是会计员周玉珍按照经济核算的原则性扣她半个月工资，可是林班长把周玉珍的扣工资账单扯得粉碎，说她是块“核算搓”。她就问妈妈啦：“妈妈，干吗原则性和搓板闹到一块啦？别是把名字弄错了吧？”……
她的女儿告诉妈妈的事情，全是一个淘气的小妹妹在军队的大家庭里惹下的又好笑又令人宽慰的事情。她从这些事情中，很容易就找出女儿迅速成长起来的东西。她的智慧的确很快地丰富起来了，甚至跟妈妈讲到“什么叫做高尚和正直的人。”
可是，现在牟兰压根儿连一只空信封也收不到了。莫非她工作很忙，连给妈妈写信的时间也没有？还是因为懒惰，将这样重要的事情也忽略了呢？不是的，不可能是这样。凭着母亲对女儿的理解，在任何情况下，她的女儿都不至于变成这样。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母亲一下子就想到她在答应女儿参军时再三考虑的第二件事情——她莫不是旧病复发了？
“我说，牟兰，”二虎伯伯提醒她，“小海英的信……”
“嗯，有……有信来。”牟兰不让二虎同志知道她心里预感的不祥念头，连忙说：“她上星期的信，又问候你老人家啦。”
“嗬……这就好啦”二虎怅然地摆着手。其实，他早就从叶华家里探听出，小海英已经两三个月不给家里写信了。他试探着：“牟兰，眼看暑假快到了，你还是到新疆看看她吧。”
“嗯……”牟兰正是这样想的。可是那时新疆还没有铁路，光坐汽车就得坐一个月，而且暑假城里办教师进修班，上级让她去学习。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了二虎同志，说：“过些时候再说吧。”
“唔，这样……”
二虎伯伯默默地拔起竹篙，船儿滴溜溜地离开渡口，向对岸摇去……
过了两个月，牟兰老师又登上二虎同志的渡船，她默然地踏上跳板，显得又疲倦、又憔悴。二虎伯伯以为女教师不舒服，连忙请她坐下来，在茶瓮里给她倒了一碗水。
女教师不是身体不舒服，也不是走累了。经过两个月的学习，她充实了很多知识，对于下年度怎样改进学校的教育工作，她已经考虑好几个方案，她是怀着信心回来的。可是她也怀着作为一个母亲的忧虑回来。一踏上湘江岸边，望见大刘庄葱茏的树影，这种忧虑就逐渐沉重地压上心头。
不久以前，女教师收到了女儿的信，这些信不仅不能使她得到宽慰，反而证实了她的满腹疑虑。小海英的第一封信是这样的：
妈妈：
我很好，请你相信，我的确很好。我现在很爱学习，整天读书，一点都没有闲着。有一本写白求恩大夫的书，我只用了两天就把它读完了。我读到白大夫把自己的血输给中国伤员，在他临终的时候怎样挂念中国战友，眼泪就禁不住流下来。夜里，我梦见白大夫来看我。多么好的白大夫啊，老是笑眯眯的，给我说了好多中国话，可有意思啦。
妈妈，越是读书，就越是觉得一个人不要悲观失望。人家眼睛瞎了，全身不能动了，还能对全世界人民作出很大贡献；没有腿的飞行员，居然能重上飞机；志愿军一个负了重伤的战士爬了十天九夜终于爬回阵地，还有很多很多。我读了这些书以后，心里想，我现在比他们好得多，我应该向他们学习。
妈妈，这些书都是青年团送给我的，今年我已经够入团年龄了，所以我不能老是唱呀跳的，我已经不爱唱歌啦。我只爱读书。
妈妈，明天我再给你写一封信。
当真的，第二天，牟兰同志又收到女儿的信了。这封信，海英讲她读《刘胡兰小传》《董存瑞的故事》《谁是最可爱的人》等等心得。以后她几乎每两三天就收到海英的信。看来，女儿好像是打算一下子就弥补完过去不写信的过失。可是每封信都是讲她读什么书，怎么读，很少提到其他的事情。一个人，怎么能够成天是读书读书的呢？就算是图书管理员，也决不会单调到像衣鱼那样蛀进书本里的。生活的全部内容，是代替不了的啊！她的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啦？……
母亲接到这样的信越来越多，她心里的疑窦就越来越得到明显的证实了——这就是她默然地踏上二虎伯伯的渡船的原因。
二虎伯伯今天见到牟兰老师，倒是非常高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急切地送到女教师跟前：“牟兰，上回我是白担心，小海英有信来了。”
“她也有信给你吗？”
“有，有，你看。”
这封信，海英没有告诉二虎伯伯读书的事情，却是跟他讲她已经学会刻钢板，还捎了一张油印的《工地快报》回来——那些蚂蚁大小的字，就是她刻的。牟兰对着丈夫生前的老战友——自己兄长似的二虎同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这封信……是假的！”
“假的？”老人几乎不相信这竟然是一个母亲对她女儿的评价，他真是惊愕了，“不……不会吧？小海英从前没有跟我撒过谎。”
“从前，她也没有给我撒过这样大的谎。”
“这，怎么说……”二虎伯伯完全弄糊涂了，多会儿才想起还有东西哩。他急急忙忙从信封里掏出一张照片来：“你看，你看，还有照片的嘛。”
照片上的人完全是生气勃勃的：还是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是那两根鱼钩似的辫子和长得特别秀气的翘鼻子；还是笑起来的时候眉心微微舒开，简直快乐得像吃了麦芽糖。和过去不同的是她穿了军装，还带了一顶无沿帽，这就更加神气活现了。这，就是她那不久以前还搂着妈妈的脖子纠缠不休的女儿了啊！已经是个军人了。
牟兰的口袋里早就有了这张照片，也看不止一百回了。可是二虎伯伯拿给她，她又好像刚刚接触到这张照片那样，仔细地端详着。照片里女儿的笑容，暂时溶化了她内心的疑团和忧虑，她甜蜜地笑起来。
可是，亲爱的妈妈和可敬的二虎伯伯，那是她在水库出事以前拍的照片。如果现在让她站在你们跟前，你们怎么样也认不出这就是你们的小海英啦，连妈妈也认不出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