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父亲就是勇敢、正义、力量和伟大的象征。
小的时候,父亲一直在部队,母亲带着我们几姊妹在家乡。我是四姊妹中的老大,大—点后,渐渐能体会出母亲对父亲的思念,天天盼望父亲的探亲假和出差顺便回家,经常回忆父亲来家时高朋满座、门庭若市的日子。尽管父亲难得回家,可在我心目中,父亲就是我看到的最强壮的人。他那扛着我的坚实的肩膀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全。坐在他肩头,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他如蒲扇般的大手中,似乎一切都被包容了,天塌下来也不怕。那时,父亲是我的骄傲,是整个世界的化身。
1972年,母亲带着我们姊妹几个随军和父亲团聚了。每天清晨,父亲在嘹亮的军号声中出操,开始一天的工作,我们也在军号声中长大。父亲很严厉,话也很简短,从不刻意说教,我想像中的军人所有的良好品德都在他为人处世中潜移默化地表现出来。从父亲的身上我学到了最初的做人道理:忠诚、坚强、勇敢、正直、诚实、善良、孝顺……这些当时只是看到而现在却觉得非常有用的东西,让我行走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上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1981年考大学时,正好也是父亲告别二十四年的军旅生涯从部队转业的时候。在跟着父亲回南京还是留下来考学上学的选择上,我选择了留下来一个人“打天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选择,也是注定了我终身都要对父母歉疚的选择。分别前夜,一家人围坐灯下,母亲泣不成声总也说不成完整的句子,父亲则平静地对我说:“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一个人在外一切要学会靠自己,要坚强。常给我们写信。”听着父亲的话,心里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兴奋,一种作为成人受到信任的兴奋,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要有一个新的环境,要远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我将自己主宰自己的一切。新鲜的感觉占据了我幼稚而高傲的心。虽然父亲的一席话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可是在我之后的生活中,父亲告诫我要坚强以及他给我作出的榜样,却教会我勇敢地面对生活的苦难,支撑我度过了升学、就业、婚变的艰辛和痛苦。在成人后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中,不管在顺境还是在逆境,我都不浮不躁,不气不馁,因为父母给予我信任、理解和支持并以我为自豪,这赐予我力量,使我有足够的底气面对世态炎凉。
记得是1990年,刚直不阿的父亲在企业改革中因与厂主要领导的意见分歧被迫回家待岗了。对于父亲这个一辈子默默为党工作、已是一个国营大厂领导班子成员的人来说无疑意味着天塌了,毕竟那年父亲才52岁。可父亲从没有向我提起—星半点,还是我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回家休产假时母亲告诉了我。那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而这时父亲已经开始上半天班。在父亲沉静的脸上似乎根本看不到曾经苦闷到极点的影子。
“那些日子可不是这样,”母亲回忆说,“那时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在家一连呆了几天,门都没有迈出去一步,可把我吓坏了。我要给你打电话让你劝劝他,可他却不让。”又过几天后,父亲突然的转变更让母亲不安。那一天一大早他突然穿戴整齐,还在镜子前梳了头,然后就出去了。到中午回来时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不过其中真正的甘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优秀品质和踏实的工作成绩,换回了一份并不被人看好的厂劳服公司小厂厂长的工作。这份低就的工作,一般从领导岗位下来的人是很难看上眼的,不仅因为“帽子”太小,而且还要承受极大的工作量,有几十口人等着吃饭,而父亲却笑着领命而归。其他的我不知道,只听母亲说他打那以后从没有按时下班的概念,还三天两头地出差。同时渐渐地劳服公司小厂的人不再上访了。在和父亲的一次聊天中,说起那时的情况,他笑着说:“那时顾面子有什么用?改革时期了,有个工作干就不错了,有的做总是好的,至少人不空虚。再说,我是男同志,不能整天窝在家萎靡不振呀!”说到这里父亲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从他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他当时的焦虑,体会到他内心的不安和那份责任。
在我回家休产假的日子里,只要不上班,父亲都执意替换我照顾孩子,叫我去休息,用那双有力的臂膀托着我的乳儿,用那唱惯军歌的粗嗓子认真地哼着不知怎么会了几句的“小燕子穿花衣”之类的小调,耐心地哄她玩乐和入睡,连母亲都被他的“隔代柔情”所感动。我们几姊妹更是对我的孩子羡慕不已,毕竟我们几个对父爱感受最多的恐怕还是威严。很多年过去了,我们仍然怀念小时候父亲用他带回来的香皂给我们洗脸洗手后留下的好闻的香味。还记得我工作后有一次回家,夜里我突然肚子疼痛不止,父亲把我背上背下,去医院看病。回家时,我完全忘却了病痛,只希望回家的路无限长,好让我伏在父亲的宽阔的脊背上认真地撤撒娇。
岁月如梭,我也人到中年。可父亲在我眼里和心里根本没有苍老的感觉,还是那付挺直的腰板,还是那充沛的精力,坚定的、健步如飞的步伐,整天精神抖擞地走东奔西。
1998年父亲退休了。令家里家外所有人都吃惊的是,最“马列主义”的父亲居然倾其所有,开办了一个商标印刷厂——个只有一台印刷机床、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的小厂,我们戏称其是父母的“两人世界”。从那以后,老两口便为了这个宝贝的“两人世界”忙得废寝忘食,不亦乐乎。产供销的主力军自然是父亲,体弱多病的母亲竟然远离了病痛,变成了生产能手。说来也奇怪,多少同样类型的企业不管大小有的没定单、有的“吃不饱”,可这个“两人世界”一天到晚定单找上门,即使在“非典”期间也是客户不断。虽然厂子规模很小,利润很薄,可细水常流,几年下来父母除了家用、医疗和接济老家的亲戚,以及找种种不使我们难为情的借口给我们姊妹“政策性补贴”外,居然也略有节余。有了寄托,二老显得更精神了,身体也好了,连思维都“与时俱进”了。这给我们做子女莫大的安慰,也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由于与父母身居两地,除了探亲,平日里除了几封家书,我大多只能在电话里问候父母。真真正正乃“一种牵挂,两地闲愁”。有时候得知父母不适或遇到困难,我的心就揪起来,真想立即飞到父母身边。每当那种时候,我就非常痛恨“距离”,是这个该死的东西让我和父母天各一方,使我不能尽到为人子女的孝道,使我对父母愧疚终身。可父亲总说:“没什么,你放心。照顾好你自己和孩子就行了。”每次我回家时,往往也只能和母亲厮守亲热几日,因为父亲总要忙里忙外。我真想也能好好地陪陪父亲,陪他去他的“两人世界”,给他打打下手,陪他去送货,也给他捶捶背,让他感到有女儿的幸福。而父亲总又说“你难得回来,好好陪陪你妈。”父亲就是这样,用他那颗博大的心包容着他所爱的人,包容着他所倾心的事业,绝少先想自己,绝不对自己的责任皱皱眉头。
小的时候,是我盼父亲回家,现在却是我盼着回家。家成了我永远的牵挂。如果“家”字的意思为“宝盖下小猪睡觉的地方”,那么父亲就是那无边的华盖,给我们遮风避雨;如果“家”的内涵是爱的森林,那么父亲就是那巍峨的高山,给我们以生命的源泉。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却以自己一贯的务实作风谱写着夕阳高歌。对比之下,作为子女,我们常常汗颜,但绝不敢懈怠,不敢逃避,恐效法之不及,惟进取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