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有一个患脑瘫的儿子,两岁前还能坐能扶墙站立,可往后这点功能都丧失了,不会说话不会坐,成天躺在摇篮里只会哭叫,以哭叫表达他的吃喝拉撒以及疼痛不适等等感觉和要求。弟弟、弟媳忙于农活,母亲忙家人吃喝忙喂猪饮牲口,这照管瘫儿的事就落在70岁的父亲身上。
有一年回家,父亲正用嘴一口一口给瘫儿喂稀饭和水,而且是嘴对嘴用舌尖把食物送推到瘫儿舌根嗓子口才成,要不汤汤水水都从他嘴角流出来。瘫儿已5岁,现在连头也抬不起来,脖颈硬挺不会转动,手不能伸腿不能动,唯有一双眼睛能识人,胃肠还能消化稀食,另外就是哭叫,没完没了的哭叫。
清理瘫儿身下也是一件麻烦的事,他总是拉稀尿,粘在瘦瘦的屁股上和身下的细沙及垫布上。父亲拿备好的小板掺和着细沙给其揩擦屎尿,再把变脏的细沙和垫布拿出去扔掉,重新换铺干净细沙和垫布。那会儿,只剩一把骨头的瘫儿赤裸着躺在坑上不停地哭叫,父亲则手忙脚乱地做着事嘴巴不停的“哦哦”哄叫着,重新把瘫儿放进摇篮里包裹好,然后开始漫无边际长的不停顿地摇动。只要摇篮停歇片刻,瘫儿就会哭叫起来。父亲就那么坐着时刻不停地摇晃那木制摇篮,嘴里哼着曲子,到瘫儿入睡为止。可怕的是,那瘫儿睁眼时多,入睡时少,老父亲反而自个儿摇着摇着打起盹来,让瘫儿的尖哭声惊醒,便歉意地冲瘫儿嘀咕两句什么,重新又一下一下地摇晃起摇篮。
我看不过去,心疼老父亲。骂弟弟弟媳把事儿都推给老父亲一个人做。弟弟也难,为他这长子已花去好几万元,倾其家当北京天津沈阳求医,仍无药可救。他得忙一家的生计农活儿,而弟媳则又养下一婴儿,还要帮丈夫忙外边的活儿,不能都成天守着瘫儿。
父亲消瘦了许多。七十多岁的人了,又患有支气管炎和肺气肿,本应由人照顾他才对。可他毫无怨言,默默而勤勤恳恳地照顾着瘫儿,日复一日。我对父亲说,这孩子活不长,你自个儿要紧。他说这是一条生命,有一口气就是我的孙子,我不管谁管。
弟弟夜里把瘫儿接到东屋睡,好让操累一天的父亲夜里睡个安稳觉缓口气儿。可弟弟自个儿也劳累一天,哪有耐心哄半夜哭醒的瘫儿,急了就拍其屁股。这边西屋的父亲,闻声光脚“噔噔”走过去,又把瘫儿接过来哄,自己孩子尿湿了都不知道,打他管什么用。他又折腾一遍揩屎换尿布等事宜,这么一闹离天亮也就差不多了。
那瘫儿也怪,除了爷爷谁也不认。那一双眼睛是全身唯一会动的器官,黑黑的大大的溜溜转动着,寻找或凝视着旁边时刻不离的爷爷。在他有限的思维里,侍候他的爷爷是唯一可信赖的保护者,一旦不见了爷爷的身影,他可能感到惊恐不安,发出尖哭呼叫。
因而弄得父亲出去拉屎撒尿都不得闲,不停地呼喝应叫给着声儿。每见父亲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小跑着进屋并在嘴里说着爷爷尿完了爷爷正在进屋爷爷回来了时,我心里酸溜溜的苦涩涩的有一股说不出的隐痛。
父亲叹气说,都怪我们没生好,没找到好医好药。他来投我们郭姓家,有缘分,我们不能亏待了他,你弟弟傻,不懂。听了这些,我无话可说。我突然想起父亲虔信佛教,虔信三世轮回之说,对瘫儿他有另一层次的思索。
不瞒人说,我对瘫儿早已放弃了希望。几年前我曾把瘫儿接到北京求治,大医院专家早就下结论他是先天性的遗传基因带来的脑瘫,不可能治好,只能是活到哪儿算到哪儿。
可父亲从未放弃希望,企盼奇迹出现。现代医学说不行,他便转向民间巫婆神汉奇人奇医。哪村哪县出了个会摸会看的,他便套上驴车带着瘫儿跑去。有一次,几百里外的通辽市来了一位什么莲花山的无极功大师,授功普法并专治百病。
父亲和弟弟抱着瘫儿去通辽受功受气,他自个也练开无极功,说练成后自个儿给瘫儿治疗。结果老父亲差点儿走火入魔,岔了气胸口疼,躺了半个月。
那年夏天,赶回老家给老父亲做工作,想把他接到北京检查身体,近来他咳嗽得很厉害,天一凉气堵得出不来。他不肯,看着手边的瘫儿,说他不好离开,瘫儿没人照顾。我说已安排、母亲弟媳后院的妹妹轮流照顾。
她们几个也说让父亲放心去,有她们在瘫儿没事。父亲还是犹豫,我说你得先弄好自己的身体才能照顾好瘫儿,过几天天凉后你再咳嗽叭炕了,那咋照顾瘫儿?
父亲才勉强同意,随我出来。
车上他一路无语,闷闷不乐,到了通辽在小妹家住一天等着上火车,这一天他显得坐卧不宁的样子,眼睛老望着天边出神,爱喝两盅的他碰碰酒杯就放下了。憋了半天,最后对我说他要回家。我说这是何苦呢,已经出来了,晚上就上火车。
他说他想瘫儿,又说瘫儿可怜,他不放心,你妈她们不会上心的,肯定让瘫儿受罪。我说你的咳嗽咋办,他说老毛病了,从通辽抓点药回去就行了。
父亲执意要回去,我怎么劝说也听不进去。无奈,我只好找辆小车又把父亲送回老家库伦镇的乡下。那天到家时已是傍晚,不等车停稳父亲匆匆下车,三步并两步小跑着奔向家门,屋里传出那瘫儿嘶哑着嗓子的哭叫声。父亲嘴里说着,爷爷回来了,孙子不哭;爷爷再也不离开你了;好孙子不哭等等,着急而殷切,又充满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我进屋里,父亲正抱着瘫儿亲吻,亲他的脸,亲他的眼,亲他的额头,再亲他瘦瘦的屁股。瘫儿已经停止哭泣,可两行热泪顺着老父亲的脸颊往下淌,沾湿了他的胡须,沾湿了瘫儿被亲的脸和屁股。父亲就这样哭着亲着。
目睹这一幕,我的心强烈地震颤了。
我突然明白,老父亲真真的爱他这孙子,爱他这个只会转动眼睛,只剩一口气的孙子。并不是可怜,而是真正的爱,一种由衷的慈爱,过去我一直没法理解这种慈爱。
第二年秋季,瘫儿咽气了。他是在爷爷的无比温暖和慈爱的怀抱里走完他7岁短暂的一生,也应无悔了。那天,父亲把瘫儿抱到沙索子里火殓,把骨头捡出掩埋好,回来时哭成了泪人。好多天他饭茶不思,陷入了极度痛苦中,时不时抚摸着那个已变空的摇篮流泪。那年冬天,老父亲突然咳嗽严重,肺气肿引发肺心病,在我和家人的声声呼叫中平静地闭上双眼。送走瘫儿,他似乎完成了他这一生最后一项爱的工程爱的任务,终于可以放心地归去了。显得无怨无悔,十分安详。
然而,他把无尽的思念和有关生命与爱的思索留给了我。我眼前经常出现他佝偻着上身摇动摇篮的影子,看见他小跑着进屋奔向瘫儿,于是我泪水涟涟。哦,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