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来谈见地。所谓“见地”,就是对某些事物的看法。
在谈修证时所讲到的体证事相,在禅宗这里,通常称之为“黑山鬼窟里的活计”,是不谈的。不谈,并不等于没有,只是不谈而已。
《楞严经》上说:“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
这些修证次第,必须一层层透过、证到。
怎样透过?又怎样证到呢?一句话:只管好好“保任”,修证次第会自然发生,自然完成,不用费一点儿心思就能透过、证到。
我年轻时想学文化,资料不好找,得到了一本学生字典,还没有目录。不过没关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来,看多了,总会记住一些。有一次我借到一本讲诗词格律的书,是三十二开本,大约一百来页,哥们声明只借给我看两天。就我这记性,看两年我都背不下来。于是我用十个小时又三十分钟抄了下来,饭也不吃,屎也不拉,除了撒尿,就没离开过凳子。
有几个哥们,偶然也聚在一块吟诗作对。有一次有一哥们写出了一句上联:骑奇马,张长弓,单戈独战。
说是前人留下来的单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就和大家一块对句。几个小时下来,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句子,就是我没有。回到家里我一个人对句,工作也不去干,吃饭时对句,走路时对句,梦里也在对句。熬了七天,有了:枯古木,焚林火,因火生烟。
我这个人天生就笨,记性又不好,但有股子韧性,认定了的事情,怎么样也要搞个头绪出来。
我当时学打坐,不持咒,也不念佛号,直接习用专注。专注就是集中注意。一上坐先放松,然后闭上眼睛看着黑暗,定定地看着,在那里发待,而不是死劲地盯着。起了思想就起了思想,不跟思想走,如果跟着思想走,就开起会来,没完没了啦。也不理睬身体上的感受,只是知道而已。
如果念咒子,或者念佛号,或者念一二三四,只念一种,不快不慢,无声地念,不影响他人,自己也可以做事。为了训练专注,做起事来,当然要慢一点啰。
到了脑子蒙查查,心里很清楚,或者是气压在那里,口号越来越慢了,那会就要放弃口号,稳稳地待在那个蒙查查的地方。那是止观说法的“寻”,在找“牛”呢。
如果大脑蒙查查,心里又不清楚,那是昏沉。稳稳地待在那个蒙查查里,心里又清清楚楚的话,那是“止”,又叫“伺”,在等待。一旦豁然开朗,明明白白地保持那个“不思不忆”的状态,那是“观”,又称为“照”。
“寻”、“止”、“观”三个不同的过程,心里一直都知道,三种不同的现象及说法,用的都是那个“知道”。这个“知道”,就是那个能知、能觉的“觉性”。禅宗的保任,就是要保持那个“觉性”的纯洁。
大脑习惯了胡思乱想,一旦达到了“不思不忆”的状态,好奇心一过,就烦躁起来,理由多多。总之只要大脑有思想就行了,就故意忘掉了那个“不思不忆”,所以要保任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没有长期的保任功夫,胡思乱想的习惯改不过来。
思想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只是在不断地生灭,而我们习惯了看到生,注意不到那个灭。思想在不断地出现,很少会自己自然停止,想到情迷时,会自己在那里说话,会自个儿发笑,这就打下了精神分裂症的基础。
只要有一次不思不忆的经验,就知道了那个方法,那是没有方法的方法。在不思不忆时,思想还是会自己生出来,警觉到思想来了,一用那个方法,马上就空住了。“照”、“用”是同时的。禅宗称为:“一回落草去,蓦鼻拽过来。”
当初我这么搞几天下来,有一次打坐,思想总是生,来得很快、很急,越来越急,大有遏制不住的趋势。心里知道不行,下决心死死地一定,就定住了,像急煞车,整个人一振,仿佛天旋地转。我不管这些,只是死死地定住,“唰”的一下全干净了,整个人轻松了,头脑也清爽了,定定地在那里。
打那以后,就是发生了思想,警觉得也及时些了。对我来说,最容易勾出思想的是广告招牌。广告招牌上的文字简短明白,一看到心里就念了出来。生活在城市里,不上街是不行的,既然广告牌吸引我,我就专门去看,光看而不准读,搞一阵子下来,就不受影响了。
要说事时,尽量简短,也不打腹稿。这叫“随份纳些”。
慢慢地练习,空的时间就会拉长。空在那里时,身边发生的事情就清清楚楚了,比胡思乱想时要明朗得多。
我认为只要空成了习惯,里边不再自生就好了,不生就不灭嘛。可是,要做到不再自生,很难很难。
慢慢观察,发现思想形成以前,会有个酝酿过程,在酝酿的过程中就止住,方便快捷。
空是无条件的。不管是起了思想,还是生了情绪,马上空住。“吹毛用了急须磨”。
平时保任得顺溜些了,就有机会观察睡眠了。空空朗朗地躺在那里等待睡眠,定定地在那里,仿佛“嗒”的一声,接着一个淡淡的黑影从头往下刷去,那状况像是熄灯,我知道睡眠来了。
开始发现自己睡着了,还挺新奇的,轻轻动动手,身体还是那般的安静,如果动作大了,身体会被吵醒。一段时间下来,睡着了就睡着了,也不用再“熄灯”了。
没培养出观照能力之前,只要睡着了,心就跟着沉迷进去,观察到了睡眠时,就知道心和睡眠的关系了。明明白白知道的那个心,和昏昏沉沉睡着了的状态,是完全两码事。
观察到了初睡眠状态,当睡眠深入时,还是会沉迷进去。如果睡熟了,又不被沉迷进去的话,有时候会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那仿佛不是人类耳朵能够听得到的声音,至少是平时没有听到过的声音。有时候会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流淌的声音,那声音很美妙,无法形容。到了这会,心与睡眠,处在一种平行状态。
我有扯鼾的毛病,但不严重,只是偶尔轻声地扯一阵子。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睡着了,突然来了鼾声,就打乱了那个平行状态。先是心一动,接着就醒了,要折腾好多次,好多次,那鼾声才不再动心。这是第二层次的平行。
知道自己睡着了,在扯鼾,挺好玩。到了这里,算是初步了解了睡眠状况。
睡眠和扯鼾,是生理上的事情,睡着了,身体的活动量大大地减少,就省下了些能量。身体中的那个自控自调机能,就会有序地把省下来的能量,分配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睡得越沉,身体的活力就恢复得越好。如果睡得不沉,就会发梦。梦由意识生发,属胡思乱想,要耗散能量。
意识有两面:一是显意识,负责思考问题和指挥身体的行动。二是潜意识,由七情六欲,以及身体上每个细胞的愿望组成。如果在睡眠中肚子饿了,就会生发吃东西的梦。意识收集多多的资料,然后由大脑去发挥,梦就是大脑玩的把戏。白天保任着,大脑还算老实,睡沉了,控制意识麻痹了,大脑来了机会,就使劲地发梦。我做了两年多的恶梦,有时候一个晚上要做几场恶梦。
有一次在梦里战斗,敌人越来越多,我们的人快被杀光了。我和几个人被敌人分别围住,正在紧急关头,我想起了空法,马上空住,战斗的情景就一点点地消散了,像看科幻电影。打那以后,就不容易被恶梦惊醒了。在恶梦里,一旦觉察,就用空法来解决战斗。
慢慢的,恶梦越来越少,梦里多半是日常生活中平平淡淡的事情。平平淡淡的梦,比恶梦更难觉察。大脑的诡计多端:哼,大动作你能发现,来平缓的轻动作,看你怎么发现。
躺在那里,呼吸轻微,心跳缓慢,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正在明明白白地看着睡眠,突然就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风景宜人,阳光明媚,在那里散步,宁静安详。这类的梦最难发现,有时就是发现了,也不打算出来。因为没有违缘,心里喜欢,不愿意唤醒那个处在半麻痹状态的自控意识。
有一次梦到在树林里散步,越走越深,光线越来越暗,树林变成了森林,到处阴阴暗暗。心想:“这样不好,来点光明才好。”于是那林子就亮了起来,由于动了心思,梦很快就散了。有时刚想变换梦境,心思用得重了,梦立刻就消失了。
功夫做到这里,还在“想阴区宇”阶段。这会已不是闪电慧时期的状态,比如初得入处时,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说的是这个呀。一个个的现象似乎懂了,其实里边不能通融。能够观察到梦境了,智慧开始渐渐融通,已经不用“恍然大悟”这种说法,因为知道了“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的道理。一切圣贤皆就环境而设教,因教化的理论而知其层次及趣向的异同。
《楞严经》上是这样说的:“比如有人熟寐寝言,是人虽则无别所知,其言已成音韵伦次,令不寐者咸悟其语,此则名为想阴区宇。”
在这境界的人,如果有闲心去研究各宗各派的教理,就有味道了。不过这里有个危险,很容易自以为是,好像可以开宗立派了,其实里边的深刻道理还是没看到的。比如那个“共同生机”就不知道,识阴里的道理就更是猜都猜不中的。这就像《封神榜》上说的太极图,白猿精走入了太极图中,想到什么就来什么,就迷失了。
看到各宗主的言教,理论是懂了,那叫“知其然”,因为不了解人家的功夫层次,不了解人家当时的环境,就以自己的经验和认识来加以判断,就认为别人讲的不周全,有纰漏,这叫做“不知其所以然”。如果这会观照不到口过的危险,就会肆意妄言,批判这个,批判那个的,会批上瘾的。
我称这个“想阴区宇”为烂泥塘,这是必经之路,要冷静严格地遵从保任原则,才能趟得过去。这辈子过不去,下辈子还得重来。
参禅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打坐时,突然头顶“轰”的一响,一团白光罩在头上,很亮很亮,像照相机闪出的镁光,有一万瓦。光团里有好几层,仿佛各自在转动,像艺术品“九龙珠”。那光明圆润柔和,罩在那里很久很久,突然一下就不见了。
从那以后,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眼前都是光明亮堂的,开眼闭眼都一样。那叫“虚室生白”。
那道白光不是眼珠子看的,那是“自性光明”是眼根子看到的。眼珠子坏了的人,平时看到的是黑暗,如果“虚室生白”了,也能看到这个光明。
气功现象层出不穷,虽然不影响保任,心里还是想知道原因,于是我到处找书。邮购也买到了一些,也有汇了钱,没来书的机会。到书店买书最可靠,看好了付账,拿书走人。
小时候读过《西游记》,那是神话,看得过瘾。突然想起来,认为那是关于修道的书,就到书店里买了回来。没白买,参禅过程中所发生的,各种难以言喻的生理变化及心态上的认识,《西游记》中用形象比喻的手法来表现。比如“两界山”,那是世间法和出世间法的分界,孙悟空那会代表沙门行者,有了“无为法”,顺行的欲望来了,心里只要无思无欲在那里,欲望的能量就会化为无火之炁。
《西游记》上这样描述:“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指道声:天哪!天哪!刘太保前日打那斑斓虎,还与它斗了半日,今孙行者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就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做不到无思无欲,顺行的能量来了,就心飞飞,很难安静。所谓“降龙伏虎”:龙指善变的凡心,虎就是顺行的欲望。降得住龙,伏得了虎,才有机会修成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