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出宫?”
永乐宫中,皇太后略有些惊奇地望着大楚国的少年皇帝。
容若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的虚伪,一边努力做出少年天子不懂事的样子,口口声声哀求皇太后。
“母后,母后,这几天儿臣就快闷死了,儿臣想出去玩玩,到处散散心,轻松一下,不要走到哪里,就一大堆吓得面无人色的人跪满地。母后,儿臣是大楚的皇帝,儿臣想看看自己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儿臣想知道,自己的臣民们,想要些什么,母后”
天下的母亲,遇上不断哀求的儿子,都会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的,就算是皇太后也不例外。
母仪天下的皇太后,见儿子跪在膝前,满脸的渴望,哪里还狠得下心肠来拒绝他,只得苦笑着拉了他起来:”好了好了,皇帝即然想关心关心自己的天下,母后怎能不许,只是记得要多带侍卫,你是天子,身份何等尊贵,需当好好尊重,断不可有什么差迟的。”
容若惊得差点没跳起来。他虽跑来要求出宫,却知道绝不可能轻易被允许的,暗中早计划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种种厮磨法子。
想不到只稍稍一求,皇太后就点头答应,害他苦心思量的一十三种软磨硬泡的巧妙法子,竟是一种也没有机会拿出来使用。让人颇有些英雄全无用武之地的感觉,真是太容易,太轻松,太没有挑战性了。
他满脸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表情望着皇太后,心中暗暗嘀咕:”阴谋,阴谋,肯定有阴谋,哪个皇太后,会随随便便让皇帝出宫的,而且皇帝的年纪还这样小,国内局势还如此不稳定。”
这个时候,他倒忘了,他自己忽然想出宫,何尝不是也另有阴谋。
皇太后楚凤仪看他神色古怪,也有些惊讶:”怎么了,皇帝还有什么不高兴不满意的?”
容若一惊,好在他反应急快,顺势就撇撇嘴,很不开心地说:”我不喜欢一大堆人跟在后面,以为我不知道,全都是摄政王的人,母后,儿臣不喜欢他们,儿臣觉得他们不象是在保护我,倒象是在监视我。”
在母亲面前,他表现得完全象一个受委屈而无助的孩子,就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用。
皇太后长叹一声:”这些日子,他们也是太不象话了,都欺你年纪幼小,哪里把你当君主看待。皇儿,你要快快长大,懂事一些,母后的这颗心,才能真正放得下来。”
这话说出来,忽然间就勾起她的无限情肠,想到这寂寂深宫中无数的阴谋斗争,想到她以女子之身,内持宫廷,外抗权臣的处处苦难艰辛,竟不由心中酸楚落下泪来。
容若心中一软。他不是无知的孩子,知道皇太后的落泪原因,更多是多年来,权位斗争的习惯,无论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施展出相应的手段。只不过,这其中母亲对孩子的爱护心意,却半点不假。
他是孤儿,自幼没有父母,最向往的也是亲情关怀,被太后这一哭,心头也是一阵难过,情不自禁跪了下来,望着皇太后的眼睛;”母后,儿臣以前不懂事,让母后伤心操劳。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做你的好儿子,我会好好孝顺你,不会再顶撞你,惹你生气,不会再叫你为我费心劳神,难以安枕了。”
皇太后一震,万万想不到,素来不懂事,而且已和她结下深深心结的儿子,会说出这样情真意切,这样懂事,叫人安慰地只想落泪的话。
如果原本她的眼泪有几分想打动儿子的意思在内,那现在,她眸中的泪,就是真正受到震动而自然从眼中落下的了。
她一边急着拭泪,一边强笑说:”皇帝长大了,会哄母后了。就看在你如此懂事的份上,母后也要完成你的心愿。你出宫时,让秦公公,高公公跟着你。他们两个,侍奉过三代先帝,是内监中一等一的高手。”
“在路上,让他们帮着你,把侍卫们全甩掉,吓他们个半死,等他们来请罪时,母后再大大发作一番,给你出一口气,等母后要把他们拖出去全砍了的时候,你再回来,给他们求个情,叫他们领你的救命之恩,你瞧好不好。”
容若心中一凛,好厉害的女人,好辛辣的手段。脸上却只管开怀而笑,欣然说:”母后这一计果然大妙,真真是位女诸葛。”
皇太后一愣:”什么是女诸葛。”
容若立时意识到,游戏中的历史和现实中不同,典故传说也不同,现实里人人会懂的话,这里可能谁都不明白,忙笑说:”没什么,以前听侍候我的一个小太监闲谈,说他们家乡,管最聪明的女人叫女诸葛。”
皇太后点点头:”你是皇帝,虽然摄政王不让太傅好好教你,但你自己要多多读书,明白道理,将来才能好好治国,成为一代名君,那些村言俗语,倒不必太花功夫去记。”
容若乖巧得连连点头:”儿臣谢母后教诲。”
皇太后这才道:”好了,皇帝也大了,我当娘的,也不多教训你了,你且去吧。”
这话说得大有惆怅之意,容若想出宫虽是另有打算,但看她这样的神情,禁不住心中难受,动了孤儿孺慕之情,一时冲动就说:”儿臣今日不去了,就留在这里,陪母后一整天。”
皇太后全身一震,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想把眼前这自长到三岁之后,自己就再没有抱过一刻的爱子拥入怀中,却又在双手触到容若肩头时,手上发力,把他推开了。
“你这傻孩子,说话这么冲动,用不了半个时辰,你就要受不了我这永乐宫中的冷清寂寞,不知会急成什么猴儿样,罢了,我这当娘的,也不拘着你束着你,你要去就快去吧。”
容若自己说刚才那话,也是一时冲动,说完了,也是一阵后悔,万一今日不出宫,明天皇太后后悔了,可就麻烦了。
听了太后这话,一颗心放了下来,规规矩矩,却也有些僵硬地行了叩首拜别之礼,这才退出永乐宫。
一边走,心里还是一阵阵别扭。”唉,古代的跪礼,拜礼,真是让人受不了,好在我是皇帝,除了皇太后之外,不必向其他任何人下跪。希望以后多跪几次,也就习惯了”。
容若一路快步走。
除了随侍的太监宫女侍卫外,还有秦福,高寿两名大太监奉皇太后命紧跟在容若的身后。
永乐宫里,皇太后倚着窗子,看着爱子远去,眼神无限悠远。
身边从她七岁时就当丫头陪伴在侧寸步不离直到如今的赵司言赵纤,忍不住喜形于色,欢声说:”恭喜皇太后,皇上终于懂事了,如今与太后母子和睦,是国家大幸。”
皇太后徐徐摇头,神色悲苦:”我虽日夜都盼着我的皇儿懂事,明白我的苦衷,但是,今天,我却只觉得心寒啊。这世上哪里有一日之间,一个人完全改变的道理。”
“你看他向我下跪的时候,动作何等勉强,只怕他心中对我的心结更深,只是不敢表露,反而要做戏给我瞧。只是这戏演得太过于懂事,太不象他自己,越发叫我心惊胆寒。”
赵司言听得脸上色变:”太后!”
皇太后凄然一笑:”以前他任性胡闹,在我面前发无礼的脾气,但至少那个时候,他是真诚的,他没有想过欺瞒我,现在,他却已学会在我这亲娘面前做戏了。他说得越是言辞恳切,我越是胆战心惊。”
“以往,我总盼着他长大,盼着他懂事,盼着他学会应付这些权力纷争,学会用各种面具来面对不同的人,可如今,他连对我都带上面具了,叫我这当娘的心里”
赵司言也忍不住在旁陪着垂泪,口中犹要安慰:”太后不必悲伤,日久自见人心,总有一天,皇上,会明白太后对他的苦心。”
皇太后点头:”无论这孩子怎么叫我伤心,这母子连心,却是改不了的,他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护着他,帮着他,消灭一切会伤害他的人”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锐利深沉,可至深处却又有一种从灵魂中呐喊出的来的悲苦。
“无论他是谁!”
赵司言全身一颤,想要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默然好一阵子,才低声问:”太后,这个时候,让皇上出宫,妥当吗?”
“我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忽然想出宫,但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那个人已经到京城了。萧逸派了心腹重将,布下无数杀阵,却还是让那些人中的一个活下来,并闯进了京。”
“消息应该才刚刚传到京中,萧逸还来不及有所布置,这个时候,如果再拖,萧逸把皇城完全封锁,我就永远没希望见到他。不如让皇帝出宫,这个消息,必会震动萧逸,只要他心思一乱,我就有机可乘。”
“再让皇帝甩掉侍卫们,萧逸听到皇帝失踪,不管什么事都要放下,先一步动用所有的力量找皇上,这个时候,对皇宫的监视就会有所松懈,我们才能乘机把那人带进宫中来相见。”
赵司言心悦诚服:”太后的神机妙算实在不是我所能猜得到的,也只有太后,才能对抗摄政王。”
“萧逸是当世奇才,应付战事,易如反掌,处理朝政,也得心应手,只是论到阴谋诡计,又哪里比得上我这在权位最高峰,后宫至深处,挣扎了十几年的女人。”皇太后轻轻一叹,极目望向窗外。皇帝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一阵风吹来,永乐宫花园里的花朵随风飘落,漫天飞舞,恍惚间,时光似倒流十多年。
她年方十五,青春正少,从花丛中穿出,轻灵如鸟。漫天粉红色的花瓣飞舞,她在花间作舞,飘然如飞。
他却一袭青衫,坐在繁花深处,抚琴拔弦,让袅袅琴音,伴她的轻灵笑语,直上高空。
又哪里料得到,他年会有如此处心积虑,对付彼此的时刻。
又如同,那一日,诞下爱儿,抱在怀中,直如心肝一般,哪里想得到,今日里,母子相疑至此。
赵司言看她凭窗而立,眼中现出回忆的表情,知她在回想往事,但也同样知道,往事越是甜蜜,等回到现实中时,断肠之苦,越是痛楚,心中一阵阵不忍,小声呼唤:”太后!”
皇太后被她一唤惊醒,回头望着这个自幼相伴的心腹眼中的关怀,向着她微微一笑。
“不必替我担心,来,刚才我和皇帝在一起又说又哭,连头发都乱了,你替我梳梳头吧,咱们很快就会见到远方的客人了,总要显出我大楚国皇太后的威仪气度来。”
赵司言应了一声是,双手扶皇太后坐在妆台前,为皇太后摘下钗环,放下头发,再取了玉梳,轻轻为皇太后梳头。才梳了两三下,梳子上,已经和往日一样,多了许多从头上落下来的白发。
赵司言无声无息地悄悄把白发从梳子上摘下来塞进袖子里。
皇太后早就发觉她有意瞒住自己的这诸般动作,却只做不知,望着铜镜里,那依然美艳的脸,轻轻叹息一声:”我十六岁嫁予先帝,十八岁怀孕,到如今,才不过三十五岁。”
这叹息之声,轻轻淡淡,象一阵转瞬即逝的风,几乎就在出口的那一刻,便已被湮没在,大楚国皇宫的重重殿宇之中。
京城就是京城,繁华热闹之处,其他城市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店铺林立百货俱呈;茶馆中坐着口若悬河的说书人;戏棚里走着唱念做打的梨园戏子,路的两旁更有摆摊的,算命的,测字的,就连抱拳走场打把式卖艺的人都比别处多出好几帮来。
容若一路东张西望,满眼生光,不管多大投入的古装电影,都不会比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更真实,更热闹了。
他拉着性德的手,一会儿挤到东,一会儿跑到西,南瞧北逛,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他自己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死拉着一个穿着白袍,俊逸漂亮得超越凡俗,让人一见难忘,并再也移不开目光的绝世美男儿,这满街一跑,不知引来了多少人奇怪的目光,他自己却全然不觉。
就连性德只是人工智能体,并不会有人类的焦急疑惑,都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到哪里去,现在宫里宫外,肯定都乱成一团,皇太后和摄政王,不知会派出多少人手来找你。”
“我聪明吧,皇太后让秦公公和高公公帮我甩掉摄政王的侍卫,我却有你,帮我甩掉秦公公和高公公。”容若心情大好,笑得春光灿烂”等他们找到我,我就说,刚才不小心遇险,是你救了我,然后决定让你做我的贴身侍卫,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在我身边了。”
“这就是你兴师动众,费了这么多周折打的主意。”
“是啊,是啊,是不是特别聪明,特别厉害。”容若两眼闪光,一副做很了不起的大事,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样。
在现实生活中,他经常出入”仁爱医院”当义工,每天干的就是装傻扮呆,逗笑取乐,让医院里的孤儿,小孩,还有年纪已老,但心思却反而渐渐单纯好哄的老人们开心。
论到装模做样,演戏逗笑,还真少有人可以比得上他。而且自从进入太虚幻境,思想存在于十六岁未满的萧若身上,感觉上,更似莫名其妙,年轻了两岁一样,他就更爱说笑胡闹了。
他这样邀功请赏一般说话,脸上就差没用笔明着写出”来吧来吧,快来夸奖我吧。”这样的话。
性德只淡淡看他一眼,虽然不至于说出”又笨又莫名其妙”这样真心的评论,但也绝不至于违心到称赞他聪明绝顶。
容若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用极懊恼的口气说:”什么人工智能,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还好意思自称什么人工智能体。夸我两句聪明,你又不会损失什么?”
一边说,一边很是恼火地甩开了性德的手,大步向前走。
走了半天,没听到期待中的道谦安慰,回过头,看到性德一言不发,一声不出,跟在身边,又忍不住叫:”你到底是完全不懂礼貌呢,还是真的这么铁石心肠没有人性,我都被你气成这样了,你就不会拉住我的手,好好安慰我一番吗?你就一点也不内疚吗?”
“我懂礼貌,不过,我的心肠虽然不是铁石,也的确是没有人性的。”性德平静地解释:”如果你想要我拉你的手,可以向我提出要求。”
容若痛苦地抱头哀叫:”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我希望你拉我的手,我希望这是出自你的意愿,而不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你可以主动陪我说笑,无论是夸奖还是批评,那都是出自于你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你受程序的影响,规定了什么事必须做,什么事不能做,可是在这些规定之外,你是自由的,你应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愿,自己的感情,这些,你明白吗?”
”我想要的一个真真正正的朋友,一个有血有肉,可以和我一起聊天,一起吵架,可以一直陪伴我生活在太虚幻境里的亲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说一句动一下的工具。”
他的声音急切而热诚,可是性德的回答却依然淡漠得没有一丝波动:”这个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悄悄寻找你,你打算一直站在大街上大吼大叫,让他们很快把你找到吗?”
“你”容若又是气又是急,跳起来想要发作,面对性德宁静的面容,却又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现在情况紧急,我暂时和你休战。”一边说,一边又主动拉起性德的手,在街上飞快地跑”快告诉我,摄政王府在哪里?”
“你要去摄政王府?”
“是啊,没听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这句话我记得好象是古龙首创的至理明言,非常之有道理。”
“我好不容易才出来逛逛,怎么能这么容易被抓回去。就算找我的人,发动上万人马,也绝不会想到,我有闲心,在摄政王府附近闲晃荡。”
容若摇头晃脑地大大称赞了一番自己的聪明才智,又很不满地瞪了瞪不懂得乘热夸奖自己的呆木头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