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将士们的军饷不多,就算战死了,抚恤也不是太多。可是,当兵的人大多是穷苦百姓,又是家里的青壮劳力,上有老、下有小,有人死了,丢了一家孤弱,有人残废,一生从此孤苦,国家不是不肯管,只是力量实在有限。所以我希望建立一个保险制度,保障死伤将士。”
陈逸飞皱眉不解:“保险制度?”
他不明白,如果国家根本拿不出钱来,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更好地保障将士的利益。
容若笑笑道:“其实就是取之于兵,用之于兵,所有军士的军饷,按分例扣除一点,一年只扣一次,数目很小,并不对士兵的收入有太大影响,但是全军扣的份额加在一块,就非常多了。这笔钱称之为保险金,如果打仗,有人死伤,则根据死亡,以及受伤的轻重,从保险金里按比例拨出补偿,会是很大一笔数目。刚开始,在飞雪关可以试行,如果收效好,推行全国,全国的军队都徵收保险金的话,就是非常雄厚的一笔钱。那么,死难者的家人,将不必忧愁生计,重伤者也不必害怕将来生活无着。因为,只要为国家付出过的,国家就绝不会亏负他。”
陈逸飞难以抑制心中的震动,深吸了一口气道:“公子的想法,大有可行,而且确能真正为士兵谋利,只是,这一笔钱的管理一定不能出错,数目太大,万一有什么变故,就易激起兵乱。”
“所以要采取帐目公开制。”
“帐目公开?”
“是,朝廷要挑选多名精通财务的官员管理这笔帐,而这些官员,最好都出身于军队,才好与军士休戚与共,知其冷暖,人数稍多,可以互相监督,不易弄鬼。每个月收入支出的帐目要向全军公开,要让士兵们知道,每一文钱最后都用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容若顿了顿,又说:“还有,善待为国捐躯者的家人,哪一家有青壮服兵役,则免其赋税,直到他家当兵的人回家,如果他们的家人战死,则免其家十年赋税劳役。还要建安老院,供养儿子战死,年老无依的老人;建公塾,免费教战死军士的孩子读书识字。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如果他们为国家战死,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可以得到最好的照料。”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我再也不想知道,有人战死沙场时,还为着不能把军饷寄给母亲,担心母亲挨饿受冻而死不瞑目。我再也不愿知道,可怜的老母亲,天天痴痴地盼望着,盼不到为国而死的儿子,却只能无依无靠地在贫病中逝去。”
陈逸飞心情激荡:“公子用心良苦,逸飞深深敬佩。只是要真正施行开来,也需要很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容若微笑:“事情不怕难做,只怕你没有心去做。我相信七叔听了我的意见,也会认同的。”
他想了想,又说:“我还希望可以建立军邮制度。”
“军邮?”
“是,当兵的人,往往远离故乡,而守卫边城的人,更是十年八载不能回家,不能见亲人,这个时候,一封家书,可抵万金,但普通百姓不识字,而且万里迢迢,信件也难寄到,所以我希望可以在各地建立军邮所。军邮所提供免费的纸笔和信封,由官方的书录员免费帮人写信。然后按要寄的不同驻军区,分门别类放好。每隔五天,或十天,由专门的军驿站,快马把信件带走,按照不同地区的信件,分发到不同地方。这样,不用单独劳心费力地托人带信,每次只要一人骑快马,带一个大布包,就可以带来整支军队收到的全部家书。然后,士兵们如果要回信,军方也可以安排专门的人帮他们写信,再依照信要寄到的不同地方,分类放好,由负责寄信的官差带回,一站站传递、分流,最后分到军邮所,由士兵的家人自己到军邮所去取信。”
陈逸飞脸上再也控制不住,流露出震惊之色,怔怔望着容若:“公子,这些事,你是怎么想到的?”
容若微笑:“我的想法,可行吗?”
陈逸飞心情激动:“我自问爱兵如子,却从不能如公子这么体贴,考虑到他们最大的各种需要,无论是银两、家人,还是心境,公子都想得如此深远,我……”
他激动得几乎不能有条理地说话,容若忙打断他:“如果觉得我的想法可行,你就去写折子,我也回房去写信,希望七叔能够和群臣完善细节上的问题,把这些当做善政来实施,如果军邮制度实施得好,将来可以发展成全邮制度,让全国百姓都受益呢!”
陈逸飞退后一步,对着容若,屈膝拜倒,不等容若来扶,已是深深俯首:“公子心中,真正有所有的将士,我代大楚全军将士,谢过公子。”
他竟是重重地一个头叩下去,慌得容若手忙脚乱,拚命扶起来:“我的将军,你不要吓死我,我只是天生胡闹的念头多而已,你别看我说得轻松,那些制度真实行起来,细节上,会有许多麻烦的,哪那么容易,这可全指着你们这些名将重臣来处理,我却是只能坐享其成,帮不上忙的。你这样夸我……”
他摸摸头,笑说:“我可是会骄傲的。”
陈逸飞眼中发酸,不敢抬头,恐让容若看了笑话。
容若却只是拖了他的手往外走。
陈逸飞怔怔地问:“我们去哪?”
“去我房里,让韵如亲自磨墨,你写折子我写信,咱们说干就干。”
陈逸飞还来不及说不敢呢!才一踏出门口,就见外头居然跪了一堆人,见了他们出来,齐声唤:“容王千岁。”然后猛力叩头,叩个不止,而且还咚咚作响,彷?犯?静恢?蓝钔诽弁矗?踔劣锌赡芰餮容若吓个半死,一双手不知扶哪一个好:“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逸飞一看,已知是院中驻守的士兵、派了跟从容若的士兵,以及刚才跟自己回来的亲随。
“想是我们在里头说的话,他们全听见了。”
容若跺脚:“各位,你们不知道偷听是很没有道德的吗?”
容若在飞雪关的这几天,过得很充实。
他白天去各处军营转,和普通士兵、下级将士们混在一起,教他们唱各种各样稀奇古怪,却又雄壮豪迈的军歌,各营的军士三天两头,对歌赛歌,比得不亦乐乎。
他给大家讲各式各样稀奇古怪,却引人入胜的故事。很多闻所未闻的战役,由他讲来,生动活泼,大小将领和普通士兵,听得都觉有趣。很多史书上从没有记载过的勇猛将军、神奇事迹,听得让人神为之往。
他说有少年,面貌娟秀如处子,却神威凛凛似天王。战场之上,戴着狰狞的面具,遮住美貌的容颜,夺得一场场胜利。
他说有九十老人,百战名扬,强敌皆惧,年老时已无力提刀跨马,皇帝却笑捧帅印,说一声,只要你老将军坐镇阵前,敌师自退,又何需动马提刀。
他说白袍英雄,匹马单枪,百万师中来回冲击,万马千军不能挡。
他也说美人绝代,阵前招亲,回马一枪,便是倾心。
他的故事新奇有趣,有的故事,甚至暗含兵法大道,开始大家仅仅当故事来听,但是渐渐连军中将领在他讲名将征战故事时,也会尽量放下手中别的事,赶来听故事。
简直是一场又一场,小型通俗,学习娱乐两不误的兵法传奇讲座了。
他很容易地成了军营里最受欢迎的人,人们很轻易忘记他本来的身分,全军上下,都笑着叫他容公子。
仅仅七八天,他似乎把整个军队的心都收服了。
而且,在他的倡议下,飞雪关的军队还成立了家乡互助会。
所有是同乡的士兵们在一起约定,将来无论有谁战死,留在故乡的父母妻儿,就由活着的其他人,共同帮着奉养照料,必视战友父母为自己的父母、战友的儿女为自己的儿女,尽心尽力,彼此不负。
容若也把怀思堂的匾找人雕好了,因为知道帅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随便进出的,所以,乾脆在帅府外找了一间大房子,买下来,安置怀思堂中的东西。并且欢迎所有的士兵、平民,到怀思堂来追怀故友先烈。因为知道有很多人不识字,所以还专门安排了人,讲解每一个战死者的事迹、每一件遗物的来历。
将士们进了怀思堂,往往伸手在盒子上抚摸再三,黯然长叹,出来的时候,多是眼睛发红。
而普通边民百姓,进了怀思堂,男的长吁短叹,女的则大多不禁哭出来,孩子们哭得最快,可是哭完了,往往跑到离得最近的士兵面前,仰起小小的脸,无比崇拜敬仰地说:“我也要当兵。”
因为有怀思堂,整个飞雪关的军心,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纽带系紧了。而边民们,忽然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士兵,对他们的态度大多是发自真心的尊敬。
容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整个飞雪关带来了多大的改变。他太忙了。白天,来去奔波,晚上,还要和陈逸飞细细讲述摩尔斯电码的识别方式,毕竟先要让陈逸飞有字母的概念,再加上数字、标点符号,才能够明白摩尔斯电码的表达方法,所以一时半会,陈逸飞也还没全学会,更别说在军队中推广了。
有时,容若想到一些古怪点子,也会和陈逸飞商讨,多能令得这百战将军暗自惊叹。
而楚韵如,总是在淡淡烛光下,等待着,聆听着,美丽的容颜,因为专注而显得更加动人。
董嫣然总是来了又去,行踪不定,据说,她认为苏侠舞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远走高飞,必会想办法潜入飞雪关,所以,她也在努力搜寻苏侠舞的踪迹,但明显,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成功。
而宋远书眉头则是越皱越紧,容若越开心,他的心情似乎越沉重,就在他忍无可忍决定亲自对容若提起回京之事时,容若已经回不去了。
快乐、欢乐的生活,似乎总是很快就过去了,将近十天的时间,一闪而过,容若在半夜里,被叫声惊醒。
他跳下床,推开窗,看到帅府里很多人都在往外跑,然后他大声问:“怎么回事?”
有人在混乱中回答他:“城中起火了,看样子,好像是粮仓。”
容若心中一惊,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楚韵如是女子,不敢像他这样随意,只得在房中草草整好衣服,再追出去。
容若出去时,帅府中的高级将领明显都已经不在,他也不耽误,拉了楚韵如,直奔火场。
可是,等他赶到时,眼前的房子已经烧得近乎全毁,仅余的柱子和残墙也是一片焦黑。空气之中,也是一片焦味,浓烟虽然已经淡了下来,还是在缓缓流动,充斥在大家的鼻端,但根本没有任何人留意。
每个人都满身乌黑,明显在火里来回了好多趟,有的人身上烧伤多处,却还怔怔看着火场发呆。
容若走到陈逸飞身边,轻声问:“如何?”
陈逸飞摇摇头,眉宇间有淡淡倦色:“抢出来的粮食不多。”
然后,他迅速下了几个整顿火场,整肃军纪,防止军心动摇的命令之后,就对容若道:“公子,我们回帅府去,我有些话想说。”
容若点了点头。
夜正深,无星无月,帅府大厅里,烛光异常明亮地照着每一个人沉郁的脸。
方展锋恨恨地用拳头狠捶桌子:“他们怎么知道那里是粮仓。”
看到容若不解的神色,陈逸飞低声解释道:“军队之中,存粮最重要,而烧粮,几乎是最有效的战术,所以在飞雪关中,粮仓有明暗二处。平时用粮食从明仓取用,但真正大批的粮食是藏在所谓武器库的暗仓里,一般来说,秦军的探子探不出来,如果真采用烧粮之计,烧掉的是明仓,我们就假装无粮,将计就计,让秦军上当。可是,没想到秦军这一次烧的居然是暗仓。暗仓对外说是武器库,防卫森严,实在很难靠近,也让人难以想像秦军如何派人进入飞雪关,烧毁暗仓的。我虽已下令封城搜拿,只怕……”
“封城搜拿没用的,只会惊扰百姓,也扰乱军心。”董嫣然从外漫步而入,一袭青衣,风姿绝代,但明亮烛光下,最触目的,却还是青衣上,一道刺目的血痕。
容若猛得站起来:“董姑娘,你受伤了。”
董嫣然笑笑:“一点小伤。”
容若眼神沉了下去:“是苏侠舞。”
如今在这一带,能让董嫣然负伤者,除了苏侠舞,实不做第二人想。
董嫣然点点头,然后看向陈逸飞:“也只有她才能点尘不惊,潜入飞雪关,也只有她,才能轻易利用移魂术,从高级将领处,问出粮仓所在,然后又抹去这一记忆,也只有她的武功,才能在森严的防守下,轻易放火。我一发觉火势,就猜到可能是她,所以四处追索查看,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踪迹,一路追去一边打斗,足足打了十里开外,打得两败俱伤,最后她潜身而遁,我也只得先一步回来了。”
陈逸飞长叹一口气:“幸亏有董姑娘在,否则此女如果放手暗杀的话,飞雪关中,只怕人人自危。”
董嫣然摇摇头:“只要事先有防范,在军队之内,倒也容不得她太自在。只是,我怀疑的是,她到底是因为有我暗中保护,无法捉走容公子,而一怒放火烧粮,还是另有图谋。”
容若沉声道:“以我对她的?解,她是绝不可能做无意义之事的。”
楚韵如心中一惊,低声问:“难道她和秦国合作了?”
陈逸飞心中一凛,对容若道:“公子,看来耽误不得了,我立刻派三千兵马,护送你日夜兼程回京,一路之上,徵召官府,加强防卫。”
容若皱眉:“那你们这边呢?”
陈逸飞挑挑眉,有一股豪气激扬而起:“我倒正想会会秦国名将、魏国高手。只要公子离去,我们少了后顾之忧,我们飞雪关上下,还真不怕他大秦雄师。”
容若急问:“那粮草呢?”
“暗仓虽烧,但抢出来的粮食,再加上明仓的一些存粮,支持十天没有问题。这个时候,紧急往关内调粮,还来得及。”
容若心中,千万种念头转过,他自知真要被保护着回到京城,是再难脱身,如半路逃走,又要累及护送之人,要留在飞雪关不走,秦人必倾力来夺,只怕要连累许多人,可是这一走,又哪里再找机会去秦国,去找性德。
他心中略一犹豫,外面忽传来连绵军号之声,突兀而凌厉。
厅中诸将齐齐变色,陈逸飞猛得站了起来,居然连对容若交待一声也没有,就飞快往外奔去。
其他人不约而同跟着他往外跑,容若当然也不会乾坐着,一拉楚韵如的手,也跟了出去。
陈逸飞一直奔到城楼,早有士兵往后方一指,容若跟着大家举目望去,这么暗、这么沉的夜色里,也见一股深黑的浓烟,直冲云霄,把天地都染成了一片诡异的黑色。
容若站在城楼,极目张望,十分吃力,也不知那着火的地方是哪里,心中加倍怀念起现代的望远镜来了。
陈逸飞却是一望即知,站在城楼,长风拂衣,声音也似长风,有些空落之意:“是栈道。”
容若脱口惊道:“栈道被烧毁了?”
没有人回答,每个人望向远方的目光都是沉重的。
城外马蹄声响,一骑快马,如飞而至,遥遥隔着护城河,大声发喊:“行字营飞探张永泉报,秦军再次全军出关,向飞雪关而来,同时,定远、威远、靖远三城都有大队人马移动,似乎是驰援秦军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