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听他承认一切,不但不觉得意,反感悲凉无限,良久才叹道:“我情愿你骂我胡思乱想,我情愿你把我驳得体无完肤,我真的不想看到这样的二哥。”
萧遥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济州城的豪商都愿意同你合作?为什么那些武林人士都愿听你调度?你得了谢家财产,于他们能有多大的好处?”
“武林人纵然功夫过人,也不免打打杀杀过一生,在济州就算生活宽裕,礼聘者众,也无非为人护院看家。商人虽然有钱,可是地位却低,不为士大夫所重。可是,我王子的身分,却是天下间最好的筹码。我告诉他们,我可以重回朝廷,我可以让那些武林豪客,除了珠宝玉石之外,还能有高官厚禄,封侯拜将。我告诉那些商人,我求的不是谢家的利,我只是要利用谢家的金钱而已,等我达到了目的,谢家的一切财产,还是他们的。而手握重权的我,将可以用各种国家法令,来帮助他们赚更多的钱,甚至可以让这些商人,有功名,有官职,从此无需在士大夫面前低人一等。这样的诱惑力,谁能不动心。”
容若觉得冬天的寒风,简直把人的心肝都吹得冻住了,声音低沉地问:“那么,你打算如何夺回你的权势地位?”
“不止是夺回。我不会再当闲王,我受够了无足轻重的日子,我受够了别人眼中的不屑,我受够了这一切。我要权力,我要能掌握这个天下,我也是先帝之子,我也有满腔才华,为什么,你可以,萧逸可以,我不可以?”萧遥反手一掌拍在桌子上,整张桌面被他打破,烛台落了下去。
烛光急速地一晃,然后彻底熄灭。房间里,从此只剩下阴沉沉,无尽无止的黑暗。
一片黑暗中,连呼吸之声,似乎都听不到。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才有容若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二哥,我曾经想过,你可能吃过太多苦,爱情可能渐渐磨得淡了,有可能爱侣反成怨偶。二嫂的死,我让日月堂调查了太久,也查过很多官方查到的资料,虽然没有直接找到凶手,但是排除掉许多可能之后,我不能不怀疑你。特别是看到你忽然间那么热络地奔走各方,联络无数人的时候,我真的动疑了。可是,我当时只能想到,你要夺谢家财产,你要那敌国财富,你要重过奢华的生活。我纵然知道你怀念过去起居八座威风凛凛的岁月,却想不通你有什么办法,去夺回本来也从不曾落入过你手中的权位。”
萧遥冷笑声声:“罢罢罢,今晚你是来探我口风的了。你这人对敌人十分精明,对于不设防的自己人,却笨得厉害。我一直以为可以把你轻易骗过,没想到,你却是我看得最错的人,我真的太低估你了。既然你来了,我便索性和你说个清楚吧!”
他略为顿了一顿,才徐徐道:“当日我受尽苦难,最终决定在济州住下来,并不仅仅是因为济州的谢远之请我当他的客卿,而是因为济州的财富,天下少有。全大楚国的岁入,有三分之一来自济州。一旦取济州之财为己用,若平和而为,则可买通朝臣,一步步影响政局;若刚烈而争,甚至足以用作举旗造反的军费。”
容若微微一震:“你要造反?”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震惊。
萧遥笑了起来:“难得啊!终于有了你没有料到的事了。不过,我并没有想到要造反。我知道萧逸是个罕世奇才,似我这样素来只与诗书为伴的书生,要空言造反,不过是个笑话,只是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要做好一切准备,这样,当机遇来临时,我才能牢牢抓住。我留在济州,不止是因为济州有财富,有谢家,还因为,济州有苍道盟。萧逸掌权后,打压天下武林人,又怕逼极必反,所以在济州城里,对武林豪士极为宽容。柳清扬开苍道盟,教导所有习武之人,说是强身健体,为国效力。但柳家在济州三十年,根深势强,门徒众多,上通官府,下连市井。济州城壮健之士,十之有五,是他苍道盟的弟子。这些人学成武功,不少都投身官府。而今官衙捕房,有一半是苍道盟的弟子,而军队中更有无数苍道盟传人。柳清扬与官方多有联系,苍道盟弟子的招牌更比别家响亮,投身军伍,升官极快。你可知,不止这济州,而是整个南方诸郡的将领,十之六七,都是苍道盟教出来的。只要能策反柳清扬,数日之内,整个南方就会遍举反旗。”
黑暗中,容若悄悄把手心的冷汗在身上擦乾,觉得全身冰凉一片。
“有谢家之财,柳家之势,若能夺财为己,乘势而动,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所以我留在了济州,暗中经营势力,暗地网罗高手,小心地试探所有有权有势之人,只要有一分机会为我所用,我就会尽力接近。只是我知道,无故揭竿而起,既为天下所不容,亦难挡萧逸这一代奇才,所以我等。我知道,总有一天,不是萧逸杀了你,就是你杀了萧逸。我想,若是萧逸弑君,我就抬出诛逆贼,报君仇的理由,号召举国忠良,誓与反贼一战,同时向秦国请援,以有道伐无道,纵萧逸将才无双,但他弑杀君主,失去天下人心,未必能保不败。如果是你杀了萧逸,我就说君王无道,亲近小人,诛杀功臣,我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害死萧逸这国之柱石的无知皇帝,必难得到大楚国的军心,更不懂如何作战应变,要击败这样的敌手,更是易如反掌。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道理足够。再加上我曾抛弃王爵的清名流传天下,别人只会以为我是真心为国,断然不会怀疑我有心夺权,可惜啊……”
萧遥长叹一声:“可惜我心思费尽,人算终难及天算。我苦苦等待,偏偏等来了摄政王迎娶皇太后这无比荒唐的消息。我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了,想不到,当今天子,却撞到了我的面前。”
容若苦笑:“我给了你机会。”
“不错,我当然要接近你,我要看清楚你是怎样的人,我要弄明白你的弱点,只要你一天在我的手上,我就能好好利用你的身分大做文章。我可以用你做幌子,指责萧逸欺君弑主,强娶太后,逼逃天子。我奉天子诏,召举国军队,皆来勤王,民间义士,若能扶保天子,将来必得重赏。”
萧遥森森冷笑,一片黑暗之中,几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容若满心苦涩,就连嘴里,都觉得一阵阵发苦:“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所以我要有十成把握才能动手。所以我接近你,我观察你的一切,我要看怎样才能让你为我所用,怎样才能让你没有还手之力。而谢醒思也同样大可利用,我早就发现他对楚韵如有倾慕之心。只是这小子一向有色心没色胆,就算喜欢,也不敢有什么作为。我故意让赵远程和姚诚天邀他一起为苏意娘赎身,言下透露出,可以用这美女以为试探,万一你们夫妻有了争执,甚至反目,旁人就有可乘之机。万一楚韵如受了冷落,就会喜欢这时向她献殷勤的人。此人果然心动,当即如我之愿,把苏意娘送到了你身边。此人好色无德,对楚韵如又有染指之意,亏你今日还在谢府救他。”
容若就连声音都有些苦涩了:“你又为什么要把苏意娘送到我身边?”
“自然是为了行离间计。我早知道你最大的仗恃就是你那高深莫测的护卫萧性德,你也曾经告诉过我,苏意娘当日留你,表面上是看上你,实际上是喜欢萧性德,只是拿你当幌子。每每谈到此事,你就有愤愤之意。我让苏意娘到了你身边,成为你的侍妾,她若心心意意,只想着萧性德,你心里能高兴吗?萧性德再冷心冷情,有那样一个绝代佳人倾心相待,最后也必会动情,到时,你妒恨之下,与萧性德之间,必然离心离德。只要这个绝世人物不再护着你,我就可以轻易对你下手。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你与萧性德竟全都是怪物,他对着那样的国色天香,全不动心。你也完全不介意这等佳人看中一个护卫,不喜欢你。到后来,苏意娘倒似真的对萧性德失望,断了心思,反把情意放在你身上,白白便宜了你,享尽艳福。”
萧遥语气冷诮,容若却莫名地想起,那夜在逸园梦中销魂,不觉脸上一红,幸好是在黑暗中,没有人可以看得到。
萧遥继续在黑暗中冷笑:“我只得用别的方法,试探萧性德的虚实。这些年来,我暗中经营,早已网罗许多高手,和许多武林势力达成联盟,其中月流道的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都愿为我效力,金易之也想藉着我一步登天。我藉着日月堂收徒,明若离暴死的机会,让他们把人马势力都拉到济州城内外,看有没有机会能瓜分日月堂。当然仅仅他们两派的力量是不够的,我还暗中安排了一些其他的势力来协助他们。同时,让他们在灵堂之上,当众刺杀你。其实不是为了要杀你,而是为了试出萧性德的本领来,与其直接攻击他,不如出其不意,对你下手,更让他难以应付,不是吗?”
容若长叹一声:“所以那一天,一直在家里装出为二嫂伤心的你赶到灵堂,为的就是亲眼看看萧性德出手会有多么惊人?”
“不错,我自认已经非常看重萧性德,没想到还是高估了他。他在突发急变时,为了救你,而中了穿心一刀,被打了一身暗器,还能用那样惊人的气劲,震死四大高手。月流道和金钱会的首脑人物同时身死,萧性德的强大,更深深震住了所有人,这个时候,没有人敢捋日月堂的虎须,也没有人能够再瓜分日月堂,所以我就飞快下令,让两帮人马迅速远撤。虽然夺取日月堂势力的行动失败了,但是,探查萧性德武功来历的计划却成功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传说中的枯木腐尸功,可以被人一刀穿心而不死,可以身如朽木,不流一滴血。但是这项武功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可沾染荤腥,怪不得萧性德平时从不饮酒吃肉。萧性德当日为了救你,元气大伤,连日卧床不起,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非常明显的好转,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萧遥的笑声一派得意:“是我早就安排人,在他的饮食中加了猪血,他的功法早就破了,再也不能保你安然无恙。这些天,你出入再不带他在身边,他自己也寸步不出养伤的院子,这就是证据了。”
容若没好气地哼一声,没说话,心中暗自好笑。
哪个告诉你性德练的是难听又难看的什么腐骨功的,就凭你们那点半瓶水晃荡的知识就想废了性德,真以为你是裘千尺,只要一滴血,就可以毁了丈夫的功夫。性德根本不需要像人一样吃东西,别说酒肉,就是大米饭小白菜,他也一向很少吃,平时吃东西,不过随便下几筷子,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而已。等元气大伤,天天休养,更要饮食清淡,符合普通病人的样子,才不致让外人起疑,你倒真以为他是因为练了什么狗屁功而不能沾荤腥,真是白痴到家。
他心中固然冷嘲热讽,但萧遥虽然猜错了性德的本事,可现在的事实,的确是性德空有天下无双的武学知识,却照样没有力气施展出来,在身体没好之前,任何一个稍为会点武功的人,就有可能轻易杀了他,在这种情况下,的确怎么也谈不上保护容若。
容若想到这里,本来的得意又变做郁闷,最后轻叹道:“就算你真能控制我,再加上谢家的财势,你又凭什么以为柳家可以由你来指挥,柳清扬岂是易与之辈,他是武林高手,杀伐决断,逼急了杀人残命,亦是平常,远比谢远之危险多了。”
“的确,柳清扬的确非常难缠,很难让他受我控制,可是这三年来,我暗中调查柳清扬,知道他的妻子是旧梁国的官家小姐,他自己也常受旧梁国官方的看重,他曾经多次利用地方势力,在武林中、江湖里,为梁国朝廷办过事。这种人,对旧梁国必不易忘情,只要勾起他怀念旧朝之心,未必不能怂恿他叛乱。这几年,我明明暗暗地试探他,的确没看出他在人前有什么心念旧朝的表现,不过,就算他真的无心旧朝,我也要栽他一个怀恋旧朝,意图不轨的罪名。只要把我手里的资料添油加醋再传到京城里去,只要让柳清扬知道朝廷要查办他,他不反也得反。不过,这只是我本来的打算,你来到济州之后,我就又改变主意了。你身边带了一个人,真的帮了我的大忙了。”
容若叹了口气,苦笑道:“三哥。”
“不错,就是萧远。这家伙,居然和柳非烟打打闹闹,活似一对冤家。我自来出入脂粉群中,于女儿家的心思,最是清楚。女人的爱,很多时候,是和恨分不开,也分不清的。像柳非烟这样从小骄纵的女子,若有一个男人,不对她低头,狠狠教训过她,在她心中刻下深深的痕迹,她就永难忘怀,只要把握机会,掌握进退,就可以轻易得到这个女人的心。萧远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心心念念,从来没有忘过要争权夺利。我和他早已达成协议,彼此合作,利用你,先击败萧逸,然后平分皇权。我把我对济州所有大人物调查出来的资料都交给他,他则离间你们夫妻之情,间接促成了楚韵如出走,注意监视你的动静,同时也没有放弃勾引柳非烟。我安排人,假冒柳清扬之名,把宝马送给你。一来,是为了离间你与柳家,让你们结怨,以防万一你和柳家交好,得到苍道盟势力的帮助,我就不好帮你了。二来,是为了给萧远机会,让他再一次在柳非烟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萧远行事,也的确出人意料,我让他想法子把柳非烟的芳心勾到手,他竟下手无情,把个娇小姐整治得这么惨,最后差点成了弑君的凶手。”
“不过,柳非烟最后居然真的选择要嫁给他,看来,这个专门强抢民女的恶霸王爷,对女儿心的?解,比我这个风流公子还要深呢!当然柳非烟被掳入风尘之地的事,也是我们暗中安排的。一来,败坏柳非烟的名节,让何家对她生出猜忌之心,以柳非烟骄纵的性情,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猜疑,夫妻之义必断,就会给萧远乘虚而入的机会。二来,让萧远亲自把柳非烟救出来,所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女人总会对把自己从困境中救出来的男人,抱有深刻的感情和期待,即使她自己当时没有发现,即使她还挥着刀,喊打喊杀,但只要一个机会,这些感情就会爆发出来。”
容若叹口气:“我说呢!怪不得三哥居然可以抱着一条狗,满街走一圈,就能救出柳非烟,原来是暗中早就安排好了。”
“柳非烟与萧远订下婚约的事,传遍济州,萧远再到柳家说明身分,和柳清扬密谈。如果柳清扬答应了萧远,就可以共举大事,同创伟业,如果不答应,萧远将来事败,柳非烟既然曾经当众说过萧远是她的未婚丈夫,则柳家亦难逃诛连,再加上我们许给柳家事成之后的重谢,还有旧梁太子的亲笔信……”
“旧梁太子的亲笔信?”容若脱口惊呼。
“不错。”萧遥的声音里满是得意:“你想不到吧!梁国太子十年隐忍,在宿将旧臣的保护下,悄悄做着复国的准备,秦国也一直暗中给他们支持。这一番忽然举义,攻势如风,绝不是侥幸,而是十年苦心谋划,做足各项准备的结果。而在此之前,我们双方就已经有过接触了。我答应过他,只要梁军举义后,一往无前,天下来归,占尽优势,我便在济州,集南方诸郡之利、盐茶富庶之财,起兵呼应。再加上有你这个皇帝撞到我手上,我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君王的名义,下旨号令天下楚国臣民,勤王诛逆。就算萧逸一代奇才,但忽逢惊变,京城之中驻军不足,其他各地的军队还不及赶到集结,你的旨意就会让各地的军队进退两难,萧逸无法全心应敌。这个时候,我们就让旧梁国的人去打头阵,他们要败了,萧逸也元气大伤,我们足以在南方与他划江而治;梁国若是胜了,我们就和他们平分国土,南北分治……”
他得意洋洋还要说下去,容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住口!”
这一声暴喝,竟是用尽了他的每一分力气、每一分感情、每一分悲痛,声音里的愤怒、痛楚、气恼、不屑,竟令得萧遥震了一震,滔滔不绝的话语,忽的一窒,再也说不下去了。
黑暗里,容若的声音满是沉痛:“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么干?你把国家当做什么,你把这个大楚国当做什么?就这样随便分割,就这样肆意送予旁人做人情。梁国人打头阵,你让他分走半壁江山,秦国人暗中支持,你又愿割让多少城池,让出多少国土?百姓在你心中是什么,你要让战火烽烟,毁掉他们安宁的生活。你有什么权力做这些事,就为了你一个人的私心私欲,你杀死最爱你的女人,你伤害善待你的朋友,你利用和你血肉相连的兄弟,你毫不犹豫出卖你自己的国家,你……”
“你才住口!”萧遥狂怒得大吼起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这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以残暴之名闻于世的暴君,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你现在立地成佛了,你现在假惺惺说仁说义了。你又知道什么是仁义?我也帮过人,我也救过人,我也不计个人得失,不惜得罪权贵,只要能让别人受益。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在朝中,我从无半点实权,在民间,人们也只说我是荒唐王爷。”
容若抗声说:“帮人救人,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不是为了让别人称赞,让别人把权力奉给你。”
“我以前也这样天真,我以前也在别人争权夺利时,一个人站在旁边冷笑,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其实,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和权力有关。没有权力,我凭什么诗酒笑王侯,没有权力,我凭什么敢随便得罪朝臣。我为司马芸娘放弃一切,可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
萧遥的声音疯狂起来:“我抛弃了富贵,她变卖了产业,我们隐姓埋名,只想找一个世外桃源,一生相伴。可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桃源。有人就有纷争,有人就有欺压,有人就有强权凌弱,偷抢拐骗。我只会吟诗作画,她只会抚琴吹箫,我们在一起,快乐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我什么也没带出来,而她,虽有父亲的产业,虽然是个才女,却根本不懂得怎样打理,家业败得非常快,生意场上,被人骗得什么都没有。你知道被人从家里赶出来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你最心爱的琴、最珍贵的画,被人夺去变卖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吃不饱饭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处处遭人冷眼是什么滋味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离宫走入民间,还带着所有印信公文,随时调用官府力量,还带着无数张银票,可以肆意挥金如土,无论是一方大豪,还是一郡之守,谁敢对你失礼,可是我呢!我连一个护卫都没有。我以为我为芸娘放弃了王位权势,可是我跟着放弃的还有我的尊严、我的骄傲、我的一切。被人践踏,被人轻视,被人冷嘲热讽,驱来赶去,连市井间的贩夫走卒都敢看不起我,骂我败家子,说我是吃软饭的。我没有钱吃饭,没有钱住店,他们逼我去洗碗擦桌,他们给我狗都不吃的食物,这些你都知道不知道!”
容若心下恻然,知道他在那漫长的民间岁月中,是真正吃过苦头的。
当他身为王爷的时候,抛开富贵,不理权争,出入风月之地,饮酒作乐,弹唱风流,那是洒脱。可如果不是王爷,他哪里来的钱,去饮酒,去作乐,又如何让美人,从此围在他的身旁。
有钱的少爷过那豪华的生活过得厌烦了,到乡下走一走,看一看,那是清奇有趣,可要让他一辈子在乡下,只怕他要一头撞死。
皇帝闲了没事,出来私访,扮扮叫花子,演演穷书生,受点欺负冷落,只是有趣好玩,可是如果让他一生一世,沦为叫花子、穷书生,永永远远受人欺负冷落,只怕却是比死还痛苦的事。
为了爱,一时生死不顾、苦难不弃是容易的,为了爱,要长久不离不弃,纵贫苦艰辛,也不悔不憾,却是难上难。
当年,为了司马芸娘长跪太庙的萧遥是真心实意的,为了司马芸娘抛弃王爵的萧遥是一心一意的,他的决心自以为很强,只是身为王子,从小在锦绣丛中长大,吃过再大的苦,也不过是萧逸的几句斥骂、某位名妓的一时冷落。真正民间困苦的生活、普通百姓悲凉的命运,叫这个王子出身的人,又如何受得了,忍得下。
多年激愤,深深沉痛,让他恨死了让他曾用生命去爱的女子,让他也恨透了天下人。司马芸娘连累了他,所以该死,天下人都薄待了他,所以他也可以眼也不眨地掀起风云,让战火燃遍天下。
可是,他又有什么权力,只为他自己受过的苦难,就将一切加倍施于天下人之身。
萧遥仍然在笑:“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所受过的苦,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是怎么挣扎着活下来,怎么学会了抛弃我的尊严,藏住我的骄傲,怎样懂得了不着痕迹地暗示,让人们发现,我原来是王子,让人们懂得珍惜我,利用我,抬高我,怎样知道了王家血脉的贵重,就算金册除名,别人也不敢轻侮。怎样明白了如何利用我的身分、我的血,来达到我的目的。我发誓,我再不会让我自己成为别人脚下的泥,再也不会让生命由别人掌握。”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明白你的苦?你错了,挨饿的滋味我尝过,别人的冷眼、别人的讥嘲我受过。我不会因为要去给人洗碗擦桌而羞愧,如果用我自己的手,去赚我自己的钱,去养活我的妻子,我为什么不去做,有什么丢脸的。能自食其力的人,站在哪里,都不必羞惭。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嫌贫爱富,有许多人欺凌没有背景、没有依仗的人,可是也同样有人愿意帮人助人,有人愿意无私地把关怀送给每个人。人活在世上,谁能不受气,谁可以永远不被欺凌。受了气,那就要争口气,过得更好;被人欺凌,就要好好活着,不要再让自己像个可以被欺凌的可怜鬼,而绝不是转过头就去欺负别人。”
“荒唐,你怎么可能挨过饿,你怎么可能受过普通人的气,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不要再撒这种根本骗不了人的谎言了。”
两个人一人说一阵,竟然全都情绪激动得对吼了起来。
两个人都叫得声嘶力竭,大力喘息起来,睁着眼睛,努力想要在黑暗中,看清对方的表情。
在这样浓郁的黑暗里,容若终于沉沉地道:“二哥,我曾经预想到,你这些年在外面,是吃过许多苦的,我曾经想过,你是不是还能一直爱着二嫂。在月影湖中第一次看到你,那样洒脱,那样自在,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听说了你的故事,我更非常敬重你。你知道我的身分,待我却像平常人一样。我真的很高兴,很喜欢有你这样的兄长。后来嫂子死了,我对你动疑。再发现你四下串联的行迹,我害怕我的预感成真,所以失控地去找你争执,又不忍心挑明我的疑心。我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我总希望全是我错了,全是我多疑。甚至,直到你在谢家夺取财产之前的那一刻,我仍然盼着,这全都是我猜错了。二哥,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你可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嫂子,她还说,她这一生都不会后悔遇上你,她……”
“你不要再提她了,不是这个女人,我不会受这么多苦楚,她也不过是个蠢女人而已。”萧遥冷漠到极点的声音,像只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本来我抛弃了一半的封地俸禄,仍可以和她过人上人的日子,我不会尝遍苦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还是那个有诗有酒笑天下的王子,可是她偏要清高,偏要为了她的诗她的画她的琴她的萧,抛开这一切,逼得我不得不放弃王位,放弃一切,去跟她过这种生不如死,像猪狗一样的生活。”
容若握紧拳头,控制着想要扑上去狠揍的冲动,咬着牙,一字字道:“当年嫂子那样做,只是为了坚持她自己的心。她并没有逼你和她一起走,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又怎能去怪她?回头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
“回头,你以为我还有机会回头吗?我与梁军私相传递,暗中联结,梁军若败,信件落到萧逸手中,岂有我的活路?我为了达到目的,对济州的各方富豪,还有不少武林高手,许过种种重诺,拿不到权力,实现不了诺言,他们岂肯放过我?我刚刚收到萧远的消息,柳清扬已经和他开诚布公的谈过,看过前梁太子的信,明确了目前的局面,终于答应站在我们这一边。今天晚上,你在这里和我谈天的时候,柳清扬已把济州城里苍道盟那些握有实权的弟子们都召去了。三天之内,南方各郡的军队都会在他们的统帅带领下,赶来与我们会合。那些人的统帅如果是苍道盟弟子,则可以轻松一点,把人带来;如果不是苍道盟弟子,那么也一定会发生意外,最终使苍道盟的人掌握全军兵权。染过血的刀,还能不杀人就回鞘吗?箭已在弦上,不发也得发。”
容若倒抽一口凉气,只觉胸膛寒飕飕一片,却犹自道:“我会阻止你的。”
“阻止我,凭什么,就凭你那个连下床都有些困难的护卫,还是你那刚接手没有多久,根本无法指挥自如的日月堂?”萧遥的语气,极尽讥讽。
容若心中一凛,脱口道:“日月堂的血案是你做的?”
萧遥有些欣赏之意地笑道:“不错,你果然很聪明。日月堂的生意做得大,而且要命的是,多年来经营杀手生意,门中弟子不但武功高,耳目也众多,再加上济州城的黑道生意,十成有八成在它手上,我当然想把日月堂收为己用。可惜明若离滑溜无比,根本抓不着他的弱点。明若离搞收徒大会,我虽然不明白他的真实用意,但以他的身分,说出来的话是绝不能赖帐的,所以我早已安排了这些年来收服的高手,也进入明月居,竞争成为明若离的传人。为了有更多的成功机会,所以故意挑拨在场的高手互相残杀,为了打击威胁性高的人,所以暗杀了和我们住在一块的两个高手。当然杀程承羽,还有一个最大的目标,是为了夺月流道的权。我虽拉拢了月流道的许多高手,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掌握月流道,月流道内,还有另一股势力以程承羽为首。让他死在日月堂内,死于柳清扬的绝世武功之下,不但能引发更大的混乱,也绝无人可以怀疑到是月流道内部的权力纷争。本来,当日灵堂行刺失败之后,程承羽留下的几个弟子若也被你处死,我完全掌握月流道的势力就更容易了,可惜你居然把人放了。他们回到月流道后,挑动程承羽一派的人四处做乱,我费了好大一番劲,才镇压下去,目前月流道掌权的人虽已向我表示效忠,但月流道的实力确实已因为这一番内斗而损失了一大半。”
容若皱眉问:“程承羽的剑伤,分明是柳家独门剑法听涛剑再配上从不外传的心法惊涛诀造成的,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柳清扬父子曾多次以听涛剑法对敌,只要是有心人在旁边观察,记住剑法招式角度,再偷偷查验那些在听涛剑下受伤或致死者的伤口状况,就可以勉强还原剑式,也能够轻易制造相似的伤口。另外,这剑法和心法虽然是传子不传女,除柳清扬外,毕竟还有柳飞星会施展。他少年气盛,喜结交好友,喜与人斗气较技,只要略施小计,很容易就可以诱他多次施出剑法。年轻公子哥有钱有势有地位,自然也就喜欢出入青楼,而这些年来,我在青楼的人缘一向好,青楼的姑娘们都和我有交情。实际上,这只是表面的掩饰,我在青楼下功夫,是因为青楼妓馆来往的大人物多,消息灵通之故。济州城内,有许多有名的妓女是我的暗探,专帮我探查情报,套人口风,也能助我设种种骗局。柳飞星喜爱的几个名妓中,就有我安排的人,每次一起饮酒作乐,有意把柳飞星灌得醉醺醺,骗他舞剑,要在一个醉得头昏脑胀,又一心想在美人面前显示本领的男人嘴里套出心法口诀,也绝不是难事。当然,就这样断断续续骗来的剑法口诀,没有柳清扬的真正指导,在短时间绝对教不出一个可以轻松杀死程承羽的高手。不过程承羽离开月流道之前,我的人已经在他身上下了一种在人死后,可以随风消散,不留半点痕迹的慢性毒药,算好发作时间,我派的人才开始动手,当时程承羽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要依着听涛剑的剑式再加上不算完整的惊涛诀心法,刺下去就可以造成相似的伤痕。”
容若苦笑一声:“你的心思,真是深沉,连这么小的细节,在很久以前就做足准备了,那时你也不知道后来明若离会有收徒大会,让你好嫁祸杀人,但是收集各种细节情报,随时可以用得上,你真的是煞费苦心,所以,后来你们又杀了明若离。”
“不,我们根本没碰明若离一根毫毛,以他的武功之高,心思之密,要杀他太难了。”
容若一怔:““不是你们?”
“我既然别的全都承认了,又何以只有这一桩不敢认呢?”萧遥的声音也有些沉重,说:“我也很意外,也曾暗中用尽办法去查探,却探不出一点消息来,不过明若离本来就是个杀手头子,身上的恩怨旧债数不胜数,被人暗杀,也不算太奇怪的事,他的仇人太多了,只是以前没有人有能力、有胆子、有本事把他怎么样。虽然找不出杀人的高手,但不管怎么样,明若离死掉了,济州城中,可以威胁我的另一位强者消失了,这让我轻松不少,更叫我意外的是,你居然继承了日月堂。不管怎么样,你都比明若离好对付,更何况,萧性德现在也被我摆布成只能躺在床上的废物。”
容若想起性德为了救他,而被打在身上的各种暗器,还有,从他的后背,直刺穿前胸的金刀,一股怒气就涌了起来:“就为了试探虚实,你差点要了他的命。”
“弱者根本没有资格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自己本领不够,被人重伤,你凭什么怪我。”萧遥冷冷道。
容若咬得牙齿咯咯响:“一个半月前的晚上,一个穿着黑衣,用长枪的刺客,也是你派来杀我的吧!”
萧遥一皱眉:“没有,我当然没有派人去行刺你,你活着对我的好处远远多于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派人杀你。”
容若紧紧皱起了眉头,想起了上次所受的屈辱,想起了那个夜晚,那无对无匹,所向无敌的一枪,心中犹觉喉头一阵冰寒,好像过了这么漫长的时光,那长枪依旧直逼在他的喉头。
他的心中此刻一片迷惘:“如果不是你指使,那么到底是什么人,一心想杀我?”
“可见你结的仇太多,世人皆说可杀。”萧遥冷漠地说。
至此,所有的温情面具,早撕了个精光,所有因爱心碎肠断,而冷漠对人的假象,也被这可怕的冷酷真相所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