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已经不再痴痴呆呆,伤心欲绝了。他每天吃饭,喝水,准时睡觉,也照常到灵堂处,待客尽哀。
他的表现一点也不偏激,一点也不激动,唯其如此,越发让容若心惊。
至于案子的搜查,一直没有进展。
容若每天追问,陆道静下令查案的捕快,每天在第一时间向容若禀报新情况,所有的案情,容若知道得比陆道静还早,但案子还是陷入一团迷乱之中。
案发之前的晚上,司马芸娘带着自己两个贴身丫鬟中的一个,乘着画舫来游月影湖。请了济州城八大才子招了一群美妓,一边歌舞游乐,一边斗诗斗词斗画。负者饮三杯,或抚一曲,或歌一首,兴浓意酣。他们的笑声,吟诗唱曲,抚琴吹箫声,传遍整个月影湖。
一夜尽欢之后,其间也有慕名之人,在舫下求见,被放上画舫。直到第二天寅时,画舫上的笑声、乐声,才渐渐停息,客人先后离去,司马芸娘一人酌酒赏月,因爱清静,不但让歌舞姬们散去,竟连画舫几个操浆的下人全部遣走,只留一个贴身丫鬟在旁服侍。
然后,这座画舫,就飘流在月影湖上,再没有动静。
直到次日上午,才有人好奇地攀上船,才惊恐地发现,船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具绝世丽人的尸体。
官府把与司马芸娘尽欢的八大才子都找来问话,人人的回答相似,都是尽情欢畅之后,先后离开,每个人都记得离去的时间,每个人离开时都有证人,每个人在离开之后,也有足够的人证,证明他们在离去到案发的那段时间,身在何处。
官府又把曾在船上服侍助兴的美妓歌女叫来问话,把后来慕名来访的客人情形一一问过。
有些客人是本地名人,她们认得,有的客人只是过往客商、外地游人,闻月影湖之名,前来赏玩,一时兴起,才来求见的,有的人报了姓名,有的人竟是连姓名也没报全,就与司马芸娘斗诗斗词斗起酒来。
这些美妓也难以一一说明,费了官府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勉强问出几个确切的名字,又通过不断地询问不同的妓女,画出相应的几幅画像,开始了追寻查找。
官府的动作也算奇快了,三天之内,把这些上过司马芸娘画舫的人,不管本地外地的,全都找出来,追回来,寻来审问追查。
这些人一个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与司马芸娘相谈尽欢,齐称司马芸娘为当世奇女子,听到她的死讯,大都黯然神伤。
虽然官府动用了种种手段,依然找不出有效的线索。
无论如何,有歌女、美妓、船夫为证,这些人离去之前,司马芸娘还是安然无恙的。
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他们在诸妓离去后,再回头找司马芸娘,但这批人细查下来,居然也大半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案发时间,另有人证。
仅有两个读书客商,口称见过司马芸娘之后,就离城而去,赶着把货运走做买卖,除了他们彼此互相做证,别无人证。但这也只能增加他们的嫌疑,却不能确定他们是害司马芸娘丧命的凶手。
另一方面,官府在月影湖倾全力调查,案发的那两三日间,出现在月影湖的人。
可是,月影湖是济州胜景,每天来去游人如织,数也数不清,这样的调查无异于大海捞针,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记下一些比较有名,一露面,别人可以知道他是谁,记住他们名字的人。
但也仅仅如此,同样无法就凭这样微薄的线索,找出凶手。
而搜寻司马芸娘随身丫头小意的工作一直在进行。直到第三天,才捞到小意已经被湖水泡得发肿变形的尸体。死者全身,不见伤口,验尸之后,确定是溺水而亡。
案件就此陷入了僵局,而对于明月居内的三起命案,则是一开始就是僵局,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进展。
按嫌疑,杀程承羽的,可以从死者的伤口追究到会使这种剑法的柳清扬。但柳清扬一来没有杀人理由,二来身分奇高,势力奇大,官府一不敢拘他,二不敢审他,三更不敢追究他。无形中,暗中回避他也许是凶手的可能。
按机会,余松泉死时,唯一可以杀他的人就是他的妻子赵允真。可一来,同样找不到杀人动机,二来,赵允真悲痛情形实在看不出一点做假,三来,余松泉的致命伤口,是明若离的独门武功造成的。
可是明若离本身却已受害身死。
按死者死后,最得利的人是谁来查,那自然是轻易接手了日月堂偌大势力的容若了。
可容若自知不是凶手,而陆道静这位知府大人,也完全没有资格去审问一位据说是王爷的大人物。
所有的一切阴谋都不能揭破,死去的人,仍然含冤,整个济州城都似处于可怕的危机之中,明月居里,一片死气沉沉。容若本人做名侦探的梦完全破裂,再次承认,自己在推理方面的天份,并不比练武的天份高到哪里去。
这个时候,他想发怒,想狂叫,想发泄,更想抛下这一切复杂的麻烦,飞奔离开,直往城郊水月庵,去寻找楚韵如。
但最终,为了稳定局面,为了不让太多鲜红的眼睛,真的把日月堂当一块就等着他们下嘴的大肉来盯,他不得不继续稳稳坐在明月居主持大局,不得不在肖莺儿的强烈逼迫下,硬着头皮,看着一份份帐册、名录。
美其名为,熟悉日月堂一切情况,实际上,一看到山一样高的书册,容若已是面如土色。万般无奈,被逼着强撑着看下去。
那一页页记录,一份份密录,说明着日月堂拥有多么强大的势力,多么可怕的财力,奈何容若睁着眼睛,却看得昏昏沉沉,根本没记到脑子里去。估计就算他真的记住了,弄明白了那一行行字所代表的意义,做为一个连皇权都可以随便扔开的家伙,他也不会有任何有意义的感慨和足够的心灵震荡。
三天来,肖莺儿和松风尽管不愿承认,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他们的新主人,不是英雄,不是圣人,不是明见万里,目光长远的一世豪雄,不是体恤他人,心怀仁慈的当世大侠,充其量也就是有几个臭钱,没有大智慧,偶尔会冒点小聪明,但本质上,还是笨到底,懒到家的无用小子。
他们受了无数的精神折磨后,才勉强接受这一事实,然后咬牙切齿了许久,才可以确保能够在没有人的时候对着容若张牙舞爪,别人一出现,即刻变回毕恭毕敬的样子。
继苏良、赵仪之后,容若又多了两个,毫不礼貌,绝不体贴,更丝毫谈不上可爱的下属。
每每想到此事,容若不免感怀万千。
为什么小说里,主角一到异界,前途是闪亮闪亮得光灿灿,随便说两句话,做一点事,这个英雄、那个豪杰,东方美人、西方佳丽,一起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全心全意尊敬你,跟随你,维护你,服侍你。
为什么一轮到他,好不容易碰上两个对他恭敬客气的家伙,居然才两三天,即时变得和苏良、赵仪一样可恨了。
特别是在他被押着瞪起已经疲累到极点的眼睛,坚持看帐册的时候,他心里恨得更深,暗中不知用了多少不雅的语句,来问候两个忠心下属的母系长辈。
而这个时候,被他早早打发离开,声称所有事都交给他们处理的几位管事,纷纷到来。
几乎不用看他们阴沉的脸色,容若的头已经开始疼起来了,看来麻烦来了。
他有些呻吟地揉着额头:“看来,那些觊觎日月堂的人,动手的确够神速啊!明若离尸骨还未寒呢!”
容若低声喃喃念着什么,可惜没有人在意。
林老头是个老头子,最妙的是,他的确姓林名老头。平时的一举一动,也很老头,缓慢无力,似与任何老人没有丝毫不同。
但是现在,他几乎是冲到容若面前的:“主人,华宴楼、半味楼、精宴坊,同时有人找我们收帐。”
“收帐是小事吧!我不是说,所有事都交给你们去办,放手由你们处理吗,这种小事,何必来找我?”
“主人,所有的生意,都会有相应的来往客户,进货出货,老客户全都是记帐,月底再结。我管理的十七处酒楼,平时所有肉、鱼、鸡、鸭等各色菜都有人定时定量供应,别的人抢着与日月堂的酒楼做生意,从来没有人会提前要求结帐的。现在,同一时间,有这么多家供应商,要求提前结帐,我们也不是付不起,但这明显情况不对。一些酒菜帐,拖不垮日月堂,却明显表现出,别人不再信任日月堂。有人带起这个头,万一引来各方势力对日月堂群起而攻,那后果不堪设想。”林老头说话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
容若只是一脸沉静地听着,并不做任何表示。
林老头话音还没落,刘锋寒就到了。
“主人,我手上共十四处绸缎庄,同时被供应商催交货款,数目总的来算,十分巨大,如果勉强交出来,必会周转不灵,如果不交,则只怕日月堂支持不下去的消息,很快传遍济州城了。”
赵柏年和刘锋寒简直是前后脚来到的:“主人,几个供货给我们的粮庄,都发消息来说,除非我们提高粮价,否则不再给我们送货。不知是否可以动用钱庄的银子?”
徐婆婆现在走路也不喘气了,说话更是毫不停顿:“主人,前天、昨天、今天,车马行租出去的车和马,大多半路遇袭,车破马死,损失的都是骏马良骑。而今天,我也收到与我们一向关系良好的关东牧场的飞鸽传书,要提高一半的价格,否则不会再卖良马给我们了。”
你一句我一句,分开来或许并不算特别大的事,可是所有的事,一起发生,就自然地给人以强烈的压力。
容若却是连思考也没有,就立刻下令:“酒楼的酒菜供应,毕竟只是小数目,相信供货人不是心存恶意,只是感觉到济州格局有变,心里害怕。林先生,麻烦你和他们谈谈,所有数目如数支付,告诉他们,日月堂会比以前更好,如果相信我们,可以和我们继续做生意,如果不相信,另寻别家也无妨,反正日月堂手上有钱,不至于买不到鸡鸭鱼肉。”
“十四处绸缎庄一起逼债,情况就不太简单。逼债不奇怪,要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逼得这么巧,凑得这么齐。绸缎是大笔进项,提供布料给我们的,也是大型作坊,背后都各自有他们的势力在,以为现在明先生不在了,日月堂好欺了,他们想得真好。”
容若淡淡道:“即时付清所有帐目,告诉他们,这样一来,旧债全清,绸缎庄的存货足够用一阵子,这个时候,和他们断绝所有生意关系。他们旗下的布庄织坊里最好的工人,我们出钱,用十倍的工钱请来,我出银子,我们开自己的织造坊。要是有些少量绸缎布匹不足,情愿走得远些,钱花多些,到外郡其他大作坊去购。总之日月堂绸缎庄的招牌不能倒,也不能让人欺。”
他恃着财大气粗,富可敌国,当真是不把钱当回事地乱抛:“你把要用多少钱,数字全算出来,周转不灵的,实在勉强的,我来出,这笔钱,一半算我的私人入股,一半算日月堂的公帐,以后收入按比例分成就是。”
他继而又冷笑一声:“十四家大型绸缎庄,那是多大的生意,到时候那帮家伙丢了生意,哭死也没有人理。”
“赵先生,钱庄的钱不可轻动,现在全济州的眼睛全望着我们呢!钱庄最要害,不可以露出破绽给人看,一旦有人散布流言,说日月堂要垮,煽动百姓一起跑到钱庄来提钱,钱庄存银不够,只要一时半会交不出钱,等不得你周转变通,钱庄就会被百姓推平,整个日月堂也会来不及缓一口气,就遭灭顶之灾。”
赵柏年打个寒战,垂首道:“主人教训的是。”
“有关牧场和粮庄乘机提价,那是乘乱发财,乘火打劫,看日月堂有变乱,其他人都忙着对日月堂下手,他们想乘机榨我们的血啊!”容若一掌拍在案上,霍然立起:“有我在,日月堂只会更好。”
他眼神凌厉,声音沉定,表情异常坚毅,竟真的在无形中,让在场几个人纷乱的心情安定了下来。
“立刻通知他们,日月堂和他们的生意关系,就此一刀两断。对于这种同日月堂合作多年,一朝生变,立刻威逼的家伙,我们绝不能再姑息。天下不是只有一处粮庄,不是只有一所牧场。这段日子车马行接生意注意一些,多爱惜马儿,别让别有用心的人对我们动手。粮庄的存粮虽略有不足,招呼人手,到乡间直接从农民手中收粮去。只要略缓个十天半个月,我们就可以找到其他的合作伙伴,有真金白银,再看到日月堂屹立不倒,自然就会有人抢着来与我们做生意。先说好了,到那时,这两家的老板,跪下来磕头,也不能再要他们的粮和马。”
明明是危机四伏,处处逼迫,容若的口气,却好像胜利已在眼前,一切已经好转,反而先叮咛大家不要对临危变脸的小人心软。
他这一番话,很自然地把大家的心思也带动起来,好像真的已经取得胜利一般,人人脸上露出振奋之色,齐声道:“是。”
“主人,出事了!”
高而尖的叫声,让容若皱起了眉,老天,怎么也不让人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