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徐徐呼吸,慢慢调整脸部的表情,直到确定没有破绽,才低头对她微笑:“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我没有生你的气。凝香和侍月其实不也是别人留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人吗?我也没恼恨过她们,又怎会怪你”
楚韵如颤声道:“不,我不是为了监视你我我答应他们,也有交换条件我要他们把京城的消息随时通报我如果朝局有任何不利于你的发展我也可以助你应变我你相信我我”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容若声音如哄幼儿,伸手用袖子小心地拭去她的泪水:“别哭了,你都变成只小花猫了,我带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过去了。”
越是温柔的劝慰,越是惹得楚韵如泪落不止,她不断摇着头,想要说什么,却觉万语千言,此时此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容若尽量温柔地把她打横抱起,一路低声劝慰,一路回到了潇湘馆。
楚韵如却只是一直怔怔地望着他,眼睛也不愿眨一下,任泪水模糊了视线。直到容若把她放在床上,她还是一动不动地深深望向他。
容若还想起身给楚韵如打水洗把脸,才一站起,就觉身上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楚韵如一直抓着他的衣襟。
容若柔声哄她:“放开,我不走。”
楚韵如惊惶地摇头,表情无助如婴儿,只知道抓紧他的衣襟,仿佛这一放手,便是海角天涯,相见无期。
容若心中难过,复又坐回去,柔声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我不会离开你,我会在这里,一直守着你,好好睡一觉吧!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他的声音一片温柔,楚韵如脸上最初的紧张渐渐松弛下来,缓缓闭上眼,但没过多久,又猛然睁开。
容若轻声问:“怎么了?”
楚韵如怔怔地望着他,因为哭得太久,所以声音有一些沙哑:“我怕我一闭眼,你就不见了。”
容若心中一酸,俯身更加接近她:“放心,我不会走,我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你好好休息吧!”
他的声音低柔,如一声无奈的叹息,又如秋天的风,悄悄掠过竹林,他说话的时候,手悄悄按在楚韵如的睡穴上,眼神异常温柔地凝视她,直到睡眠的恍惚赶走她脸上的惊惶,直到沉重的眼皮,渐渐掩去眸中的悲伤。
容若犹自保持着弯腰贴近她的姿势,久久凝视她的面容,长时间没有动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悄悄抬起手,似要拭去她脸上泪痕,又似想为她理好已散乱的秀发。但手却又僵在半空,良久,才轻叹一声,转身想走,却觉身上还是一紧。即使已被点中穴道,沉沉睡去,楚韵如的手,却还紧紧牵着他的衣襟,没有放松。
容若垂首,凝望她无助的伸在床外的手臂,默然良久,开始把外袍脱掉,然后再把楚韵如的手小心放回床上,为她拉上了一层被子,这才转身离去。
他没有回头,所以看不见一点晶莹,从那沉睡的人眼角滑落,是怎样的悲伤,才让人即使是沉睡中还会落泪。又或是对未来悲惨的明悟,才叫人纵然失去知觉,却也阻不住悲愁的眼泪。
走出潇湘馆的时候,容若被门槛绊了一下,全身失去平衡,直往前跌,往日还称得上灵敏的身手,此时却像根本不听他使唤一样,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地面迅速接近,而没有任何应变办法。
一只手及时拖住他的胳膊,把他一直拖出潇湘馆,拖出翠竹林,萧远才冷笑着放手一推:“你也算个男人,真的丢尽了天下男人的脸。”
容若恍如未闻,对萧远这个人更是视而不见,径自向前走去。
此时的他,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缕毫无知觉的游魂。
萧远在他身后冷笑:“你身边那帮子奴才都回来了,还有萧遥和一个漂亮小丫头,说是关心你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去替你告诉他们出了什么热闹事?”
容若旋风般转身,一手扣住萧远的手腕,猛得运力一扯。
萧远识得厉害,奋力想要挣脱。但容若此时扣住了他的手,施出性德往日教他的小巧擒拿功夫,萧远却只会弓马之术,哪里挣扎得开,才变色喝出一声:“你”已被带得脚步虚浮,身不由己,让容若掀翻在地。
容若居高临下望着他,眼中有倾天的烈焰在燃烧:“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要敢说韵如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萧远不怒反笑,站起来,慢慢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悠悠道:“不错,不错,这么久以来,你第一次说话像个男人了。”
容若眼神恨恨地盯着他,良久,才愤愤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萧远凝视容若渐渐远去的身影,笑声不绝,可是脸上得意之容,最终化作深深寂寥。
“容公子,你怎么回事,急急忙忙就跑掉,害得家父吩咐我和萧大哥一起来看望你呢?”美丽活泼、笑声清脆的谢瑶晶,一见容若出现在客厅外,就带着一阵香风迎过去。
若是在以前,容若必是要和她说笑几句的,可是现在,他意懒心灰,哪里有空应酬她,竟是理也不理,径直往前走。
谢瑶晶一生被人捧在手心里,除了在萧遥面前,还从不曾受过如此冷落,怔了一怔,方才冷笑道:“容公子的架子好大,是谁在我家才说了大门随时为我开,亏得我巴巴地还不等寿宴结束,就在爷爷面前讨了来看望你的差事,陪着萧大哥一起来看你。”
她纵然嗔怒,声音依旧清脆如银铃,若是往常,容若听来自是享受,此刻却是一阵烦躁,只觉满心郁愤,无处发泄。偏他又天性良善,纵然胸中如被毒火煎熬,终是不忍在无关之人身上泄愤。
他忍了又忍,忍下那恨不得即刻发作出来的无名孽火,只是冷然道:“哦!谢谢姑娘的关心,恕在下身体不适,不便招待贵客,还请姑娘自便。”
谢瑶晶是天之骄女,素来被人捧在手心上呵疼,何曾受过这等冷淡,当即变了脸色:“你这叫什么待客之礼?”
容若一轩眉,还想说什么,萧遥及时一把拉住他:“出了什么事?”
他声音低沉,却暗含关切。
容若初是一怔,然后叹了口气,垂下头,回首向谢瑶晶抱拳道:“是我言出无状,谢姑娘请莫见怪。”
谢瑶晶纵本来恼怒不甘,但见萧遥对他的关切之色,也就不敢再同他争吵,只悻悻瞪着他。
萧遥却不似谢瑶晶如此好打发,双目炯炯,望着容若:“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到处没看到你,你去哪了?”
“韵如有些累了,此时还在房中安歇,我刚才在陪着她呢!”容若尽量把语气放淡,有心要把话题转开,见刚回来的凝香、侍月已经捧了茶过来待客,便道:“萧公子一向爱酒不爱茶,你们不知道吗?还不拿酒来。”
凝香、侍月忙去换了酒来奉客。
容若也不等她们动手,自己动手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对着萧逸与谢瑶晶一举杯:“多谢二位关心,我这里先干为敬。”
一口酒饮下去,辛辣的感觉像火一样灼烧得心都痛了起来,他忍不住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
凝香、侍月慌忙上前,给他又是拍背又是揉胸。
旁边的苏良和赵仪一直冷眼看着,忽然见到有一点鲜红的血自他指尖滴落,赵仪忽然低低发出一声惊呼,苏良却忍不住对着容若冲了过去。
苏良一把抓住容若的手,扳开一看,刚才容若握紧的酒杯已经被他捏碎,破裂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手心。
从来没给过容若好脸色的苏良,忽而激动地喊了起来:“你又发什么疯了?”
容若淡淡道:“我没事,不必管我。”
苏良脸沉似水:“怎么能不管你。”
容若此时只觉心碎如死,了无生趣地道:“你不是本来就盼着我死吗?此刻任我发疯,不正中你的心意。”
苏良仿佛被刺一剑,全身一僵,脸色异常难看,却突得气极而笑,拔剑怒道:“对,我就是要你死。”话音未落,腰间宝剑,已是出鞘一半。
一直皱眉旁观的萧遥脸色微变,失声道:“不可。”就要冲过来。
侍月发出一声尖叫,忽的张臂挡在容若身前:“你干什么?”
只是容若自己却神色漠然,仿佛生死都不过是旁人之事了。
就在这混乱的一刻,一只手及时按在苏良拔剑半出鞘的手背上,清清冷冷的眼神只扫了他一下,苏良手中的劲力,就不知不觉消退下去。
性德清冷平淡的眼神看向萧遥:“公子有些不舒服,要去休息了,二位请回吧!”
萧遥用担忧的眼神看看容若,不忍离去,但又知有谢瑶晶在旁边,就算容若真有什么心事困扰,也不便说明,只得对性德点点头:“还请你多照看他。瑶晶,我们先走吧!”
谢瑶晶正中下怀,扯着他的衣袖说:“好,咱们走,这人有点像疯子,别理他了。”
二人离去,谁也没有相送。
性德只静静问容若:“你怎么了?”
容若只是淡淡摇摇头,用平淡得没有起伏的声音说:“没什么,我只是累了,只是忽然间不想继续下去,想要快些从梦中醒来算了。”
“公子,你到底怎么了?”侍月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担忧已带点啜泣了。
容若用漠然的语气说:“人生如梦,行在其中,何谓真,何谓假?当局中人岂能自知。我以前是个狂暴之人,现在是无用之人,会有何遭遇都该是理所当然,你们不用自责或是替我难过,那根本不值得。”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愤怒,甚至连悲伤也没有,有的只是痛到极致已经麻木的声音,眼睛里,除了沉沉的死气,什么也找不到。
这不是容若,这不是所有人都习惯了的嘻嘻哈哈、永远不正经的容若,总是出错丢脸,却又毫不在意的容若。
就连性德也微微皱起了眉,其他人望着容若,全都说不出话来。宁可他狂呼,宁可他大吼,宁可他愤怒咆哮,这个时候,竟然谁都不忍看到这个了无生气的容若。
厅内静得落针可闻,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一滴滴鲜血从容若的掌心落到地面的声音,听到耳中,让人只觉胸闷气窒。
就在一片杀人的沉静中,脚步声忽然响起,每一步都沉稳宁定,每一步都似与天地同脉动,竟将满厅肃杀驱散,叫人心中莫名的惊惶消退下去。
是性德一步步走到容若身边,抓住他的手腕,然后低声吩咐:“拿伤药清水白布,送到闲云居来。”
这时僵木的一干人,才突得有了思想,有了依靠。侍月和凝香忙应了一声,转身便去。以她们都练到可以穿花绕树,花叶不惊的灵巧身法,出厅时,居然差点绊倒椅子,推倒桌子。
性德自己则拉了容若直往闲云居而去,大厅转眼就只剩下苏良和赵仪两个人。
苏良怔怔望着容若远去的身影,脸上表情不断变化,神色痛苦之极。
赵仪神情了然,走到他身旁,低低唤了他一声,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
容若像行尸走肉一样毫不抗拒地被性德强拉着走,进了闲云居,还没有站稳,已经被人直接扔到了床上。
容若正要挺身起来,性德复又把他按了下去。
适时凝香和侍月拿了伤药,打了清水进来。
性德就取了毛巾,亲自为容若清洗伤口。
凝香、侍月侍立在旁,看那血肉模糊之处,俏脸苍白,神色恻然。
容若对于她们的关心,反应却极之漠然:“身为母后和皇叔的人,你们理当对此情景毫不害怕才是,如果还敬我算是你们名义上的主子,密报上就别写得太多,我不想那两位无端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