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元苓就在爷爷和陈嫂的陪伴下度过了一年闲暇时光。得空便去看看小胖,经过一年的“相知相守”,其二人已经结下深刻革命友谊。
他们都说小胖听不懂别人的话,可她总觉得,但凡她有什么想法,他总能第一感知到。小胖现在已经能说上完整的几句话了。
第一句是“咿咿来了。”当然,这句话可以延伸为“咿咿咿咿~咿来了。”
第二句是“你好吗。”
掐头去尾,省略了了不必要成分,却足以表达意见。
第一句作为她经常造访产生的合理结果,她表示十分欣慰。可对于第二句话,小胖总喜欢时不时来上一句,突兀且令人摸不着头脑,他也没有期待得到什么实在回应,可是如果你不象征性地回上一句“好”,他能问上一天,且乐此不疲。
她曾一直困惑于小胖是怎么学会这第二句话的,直到那次她看到这样一幕。
那时程自旭已经去幼儿园了,她只好一人前往小胖家。大门虚掩着,她以为了婶刚好出门了,心下一喜,便推门蹑步进入。还没到达小胖房间,突然听到录音机“哔”一声开机的声音。
紧接着传来一曲,姑且不能把它称之为歌的歌。声音是醇厚的男声,可是就曲调而言,竟和阿花随口哼出的兴致小调有异曲同工之处,连小元苓也能分辨出这歌曲的不成调。
然而更诡异之处还不在于这明显是随性而至的曲调,而是那仅仅由“你好吗”三字串联成的歌词。起承转合,每一个“你好吗”竟都能完美避过上一个音。录音带里除却这个正在哼曲的男声,还可以听到一阵阵小孩咯咯笑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女人明显是在打趣地嗔笑声。
她看到门缝里,了婶一个人坐在小胖的床边,小胖好像睡着了。了婶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只是盯着小胖看,听着录音带,不起身。一束碎发垂下来,她只能看到了婶侧脸的鼻尖。
就着录音机里一声声不成调的歌曲,整个房间笼罩在一层静谧无言的气氛里。她突然很想逃开,当然当时的她,的确逃开了。
逃开时,她可以听到房里传来一声大声的“我很好”。女人的声音,其实不太能分清到底是不是录音带里传来的,可是她就是知道,那不是现在的了婶。
人的声音会泄露很多。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声音就像是人体里侵泄而出的洪流,岁月如砂石一般,一点点沉淀于其中。
在她的认知里,平日的了婶,声音高亢,时而会尖刺地令人想捂起耳朵。大家虽然同情虽然理解,但都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她成日的怨天尤人。
不曾有人真正去驻足于她的倾诉,如果从那湍水中抔起一把,会捞到多少憔悴。应该,是沉甸甸的吧。
就像鲁迅笔下祥林嫂的抱怨,周边的人都止步于她一次又一次的“我真傻,真的。”
而小元苓所听到的房间里传来的“我很好”,清脆而又响亮,是一声毫无负担地响应。
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叶元苓开始明白,那迫切令她想要逃开的是一种什么情愫。
她喜欢小胖,她有时候甚至会庆幸小胖傻傻的天真。她碰到烦心事,就可以对着他一个人叨叨,他很少回答,可是他会睁着眼睛听着你讲完。他很安静,等到你讲完,他会对你呵呵笑一声。她理解其为“以示安慰”。
每次她讲完后心情便开始舒畅了。小胖那忽闪着眼睛的聆听,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之于她像是树洞一样的存在。
她喜欢小胖,关心小胖。但与其说是她来陪伴小胖,莫不如说是小胖来陪她。如果拿她的角色和了婶的角色相比,她终究是个外人。
她想起大学时窝在寝室里看的一部剧集片,这部片主要讲述的是一条街上邻里的青春。
其中一集放到这样一幕,街上一家的女主人去医院接受疑似癌症的病理检查,在等待结果的一个星期之间,一家之主——父亲卸下白日里的嬉笑硬扛,他坐在午夜的大排档里,在酒精的作用下对恐慌缴械投降。
这时一位邻居正好下班,路过大排档看见了坐于桌前沮丧的男主人。他坐下,想要出言安慰。男主人抬头看见熟人,便一口气倾吐了内心的郁结。一大段话后,他对邻居说:“你为什么不安慰我?”
邻居心下也是十分不忍,他出言宽慰:“没事的,没事的,只是病理检查,我的亲戚曾经也做过,只是个检查而已。”
这时候,男主人眯缝着朦胧的醉眼说了一句:“你们说没事,终究是因为你们是外人啊。”
邻居之间,即使再和睦,却终是不能体会到那份沉重。因为是外人,所以可以少负担地安慰说“没事”。
那句酒后之话,狠狠地敲了她一下。
她之于小胖而言,也的确是个外人。因为是外人,所以竟会有过庆幸小胖能一直无怨无悔做她树洞的心情。因为是外人,所以能轻巧地来找小胖说说笑笑。因为是外人,所以不用负担起小胖的一生。
隐藏在这样一份她认为是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之下的,是不是也是一份私心呢?她从小胖这寻求到的安慰,是不是便是那一层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私心的面纱呢?
了婶对于小胖的爱,是一份饱含负担的爱。浓稠到腥甜的爱,由经年累月堆砌而来。
从小胖被查出这个病开始,从她的丈夫意外去世开始,就意味着她的一生,是和儿子捆绑在一起的。也唯有她,应该也必须承担起这个儿子的一生。
她想,小胖是不是也很爱问了婶“你好吗”这三个字。那时的了婶,要怎样轻巧地对她儿子说上一句“我很好”。该有多难,那该有多难啊。
当时那逼迫叶元苓逃开的,正是这份沉甸甸的憔悴和这份沉甸甸的爱。不容她置喙。
也是自打那次起,她开始不再害怕了婶。她只不过是,一位被担子压弯了腰的母亲啊。了婶,也是会有害怕的。
叶元苓很后悔,当时的她没有跑进去,去抱一抱这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