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大来了。”
镇长章永清在仙客来饭店喝闷酒,微醉。他是常客,和老板陈碎儿是莫逆之交,或者说他的底细陈老板全兜着,那么索性什么都说,什么心思也不瞒着。人生有这样的朋友才活得畅快。今天他心里不是滋味。镇长和书记是一对天然的矛盾。下午欢迎会,新来的书记很少用眼光瞄他,这就把侧着身坐在他旁边的镇长晾起来。新书记有股气势,说话文绉绉。章永清便不由自主地说了几句粗话,好像成全,故意对比。以往他开会很少说粗话。
“黄书记是老大。你信不信,我比他多一点——老太。”陈碎儿有点兴奋。一是安慰镇长,二是有了挑战的感觉。他喝了酒脸上的刀疤发红发亮。这刀疤从左额角斜下来,断了半截眉毛直挂嘴唇。他嘴严,不摆弄别人隐私,这是他的职业道德,不过他又爱炫耀。他炫耀也是他的职业需要,不炫耀就没人尊重、重视他了。破了相,又是小矬个,罗圈腿,论学历才小学3年,论资历摆过卖老鼠药的地摊,蹲在路旁三个手指撮着老鼠尾巴。
第二天。大晴天。章永清去镇政府上班,上了几级台阶,看见黄士宝的背影进了办公室——当过教师的人最守时,他有了崭新的思路。他在向新书记汇报民情社情时,用不经意的口吻透露了陈碎儿自称“老太”。
黄士宝宽宏地笑了笑:“这位陈老板,从前干什么?”
“娄桥村副村长。他这个副村长还是派出所所长去坐镇才选上的。两次落选,后来是选不上不散会。老百姓素质差,不像党员,让举手就不敢不举手。”
黄士宝从县党校调来。校长,相当于副教授的高级讲师。村委会副主任当党校学员也没资格,不必在意。他随口问:“怎么动用派出所?村里选副主任要所长保驾,有意思。”
“陈老板可是公安的红人,功臣。不然他敢说自己是老太!”章永清还想把这个话题演义。
双溪镇濒海临江,改革开放之初走私猖獗。走私货在海滩上交易,手表装在尿素编织袋里,倒在地上任你挑;录音机、布匹、尼龙长袜、绣花胸罩摊了一地。山头上有人瞭望,见有公安吉普车就放气球旗,走私买私的人就如同潮水般退去。村里几乎人人沾手,几乎家家的枕头里都塞满手表。公安局物色线人,看准陈碎儿。
陈碎儿三十老几未成家,冬天晒太阳,夏日赶阴凉,整天抄着袖子,东家串西家走,到吃饭了端上碗坐在桌子边。谁也奈何他不得,拿他当无主的狗看。不过他也是只狗角色,嗅觉灵敏,脑子灵光,当线人最合适了。开初几个月村里人都不知道他有工作了,有主了。他的举报面广,不光是走私,连男女作风,干部受贿,计划生育,公家反对的他全举报揭发,公安局对力所能及的事一调查,准确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他的举报不分亲疏,不分村里村外。后来大家琢磨出是他了,恨他又怕他,怕他就请吃请喝,陈碎儿有这个能耐,吃了嘴不软喝了口不渴,大公无私照样举报,于是一天夜里被人套住麻袋一顿打,打昏了不解恨又在脸上划一刀。凶手至今没逮住。他对人说百分之百是台湾来的职业杀手,不然他那能给打趴下?一时间他成了英雄人物,小学生献花,县委书记到医院慰问,发奖旗,很快又入了党。年底又被评为镇先进党员。暴露了身份,线人当不成了,组织上照顾,支持他在镇里开了个饭店。饭店顺理成章成了镇政府招待处。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黄士宝还在上大学。
就在这天下午,镇里开廉政建设会议。这是黄士宝上任第一件要抓的工作。
会议开到一半,黄士宝想起应该在一起吃晚饭。他暗暗自责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有些村干部来的远,聚一聚不容易。他对办公室主任说:“你通知中学食堂,准备三十份工作餐。”
“仙客来饭店怕是准备了。会议饭平常都安排在他那里。”章永清悄悄说,不过让大家都听得清。
黄士宝不再说什么。这位脸面白净、手指细长的书记看来是在乎老大老太了。知识分子心眼小,爱计较。这件事肯定得罪陈碎儿。本来安排会议餐是办公室的事,书记完全不必管。今后会有好戏,原来的书记给陈老板撵走了,这位新书记一上来就较劲。正中下怀。
陈碎儿采购了十条野生黄鱼,四十只红膏河蟹,他要在新书记面前露一手。太阳快落山了,也不见人来。让“女秘书”石海琴打电话问,办公室主任说他们去中学食堂了。
陈碎儿狠狠地说:“这么说,老大是不想让我当老太!”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黄士宝和镇长他们在吃“工作餐”。一人一个格子饭盒,四菜一汤,米饭任意。
黄士宝问镇长:“陈碎儿举报挨报复,怎么给他‘见义勇为’奖?这和见义勇为两回事。”
章永清中专生,农技校毕业,四十五岁,一直在乡镇府工作。他奇怪书记心里还搁着“老太”。不过他从来没有留意,这面锦旗至今还挂在饭店厅里,好像来吃饭的人都是来见义勇为吃掉螃蟹、桂鱼。他想了想,说:“这个奖是现成的,奖金医药费都好开支。县里给奖镇里也得给,治安经费紧张,计划生育办公室有钱,钱是他们出的。一面锦旗,两千元奖金。鸡头敲敲扁就是鸭子,乡镇工作就这样土!”
黄士宝笑了。问:“那时候他结婚了吧?”
“按城里人说,正度蜜月。娶了个寡妇,带过两个孩子。陈老板说娶寡妇养人家的姆儿,做人做亏了。他一直没出自己的,都说他那个家伙不顶事。仙客来饭店小姐不少,一个比一个水灵,他的女秘书是镇上一朵花,叫他干爹。陈老板说自己有贼心有贼胆无贼力。”
“陈老板还有女秘书?”黄士宝觉得谈论陈碎儿太多了。他决定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怎么时髦怎么讲。你见了就知道,秘书长得跟明星似的,人见人爱。”
当镇长这么多年,章永清第一回吃“工作餐”。他没心品味工作餐,有心品味新书记。前书记平调到邻镇当书记了。书记位置空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凡事他说了算。满以为他会是章书记了,三日风四日雨的总有人说他笃定当书记,却突然来了这位黄书记。他知道不能怪他,就是脸上讪讪的,心里毛毛的。黄书记也不体谅。党校校长是多大的官?有多大本事?章永清拿不准。吃完工作餐,与书记说说笑笑,他肚里有数了:老太是只老蟹,老大是个嫩鳖。
回到家,屁股还没坐暖和又要出门。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开车去仙客来。
老伴问:“怎么又出去?”
章永清说:“用别人的拳头打石狮子,这才痛快!”
2
陈碎儿一夜未睡安。
十多年来,人说陈碎儿是上凳上桌,上桌上佛堂阁。他们只看到他一年比一年风光,没看到他使出的牛劲马力。他可说身经百战!
第一仗拿住村主任。
村长是六十几的人,三届连任。他是个好人,和善人。自己做生意,也热心大家的事,修路补桥,划龙舟抬佛,他跑前跑后,出钱尽力。村里家庭作坊一色的印制商标,连美国洛杉矶、意大利米兰、法国里昂的商标都接,同样的商标,给他们就是真的,留下来就是假的。镇里远近闻名的羊毛衫市场,商标多半来自这个村。羊毛衫是真的,商标由着顾客挑,要什么缝什么,米兰、里昂随意,全在一个框里一捆一捆的放着。大家见怪不怪。
那一年春天,北京来了打假工作组。羊毛衫市场连夜往下拆商标,村里家家藏商标。抓了几个人。陈碎儿盯村长的梢。村长是他的叔伯辈,平日总是拿“家法”吓唬他,教训他。
傍晚,他在河湾大榕树下等村长。河水照出他的身影。他盯着影子,影子盯住他。他想他可以活出个脸面来了。见村长从市场过来,等村长到跟前了才站起来,说:“村长,你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村长正担惊受怕。陈碎儿不多说一句,不多看一眼,兀自在前面走。村长犹豫了一下,琢磨着该不该、愿不愿跟在这个小矬个背后。如今顾不得这么些了!陈碎儿罗圈腿挪得快,还不走近路小道。村长走走停停,左顾右盼装着不经意。到了仙客来茶馆,陈碎儿已双手捧着小茶壶出来。
茶馆是三个月前陈碎儿拿了公安的奖金开张的,各色各样高高矮矮、脏兮兮的桌子,高高矮矮各色各样的板凳。店里没客人,他也不让村长进来坐,站在门口台阶上对村长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林老板说了,放在他家的东西他没说是你的,有事他担着,就是藏在岩奎叔家的三个袋子,天黑了你取回来扔到茅坑里。岩奎叔怕要进‘笼’了,林老板也叫进去了。你别是猪未剃毛头先落,你可是党里的人。”
陈碎儿慢条斯理地又摆出几家,一五一十清清楚楚,说得村长一惊一乍。这可是个六亲不认只认奖金的人,怎么会给他通风报信?村长经不住吓,说:“阿侄,有什么事让我相帮,你开口。”
“也没什么,就是村里到山下敬老院那条路,让我发包。……不行也就算了。”
“行,行。”村长一口承诺。这条路已承包给人,不过花点钱通融通融,凭他是村长不会有难。这总比丢党籍、罚款,说不定还要进“笼”坐牢强。不妨也给那人说,就这么回事,牛鼻子给牵住了,再大再犟也得跟着走。
“说定了?”陈碎儿带着几分讥嘲。
“定了。”村长用力点头。
“人情是张锯,有来有往。你的事阿侄不会讲出去,你放心……进来喝茶吧?”
承包水泥路他净赚三万。举报奖金才是区区几百元,这账好算。打赢这一仗,他的索取回报的方式有了战略性的转移,从公了到私了,从举报到要挟。不久,他脸上给划了一刀。
脸上的新肉还未长全,镇里的仙客来饭店开业了。银行贷款五十万。开业时镇里的头头脑脑全来了,门口停着警车,政治形象,精神文明形象,陈碎儿风头十足。不过,娄桥村和城镇一桥之隔,本乡本土,陈碎儿的底细章永清心里有数,加上不爱学习,章永清那天的态度有点不冷不热,时不时嘲讽几句。陈碎儿立足未稳,只得装聋装傻,但他明白,这是片逆鳞。他知道章永清是个横着来的人,干起事来风风火火,魄力大,敢表态,骂起人来也是祖宗八代全翻,骂得狗都不敢正眼看他。这人就是爱吃点喝点,爱贪便宜。这种人好对付。
派出所所长病故,副所长平日常关照陈碎儿,仙客来饭店的事一个电话他就来,不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这人书生气,见到章永清经常在仙客来进进出出,以为陈碎儿与他关系很铁,便央求他让镇长为他出任所长美言几句。陈碎儿一时兴起,当即给章永清打电话,请他来吃饭。
“我去?你叫我去我就去?”话筒里声音很响,章永清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不,不,是朱所长做东,他请……”
“他请他不会打电话?这个猪头所长供你这尊神来了!你土地爷放屁神气什么!”
朱副所长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尴尬的很,急忙说:“算了,算了。镇长就这么个人,性格使然,性格使然。你别在心里过。对不起你了。我,我告辞,告辞。”
陈碎儿脸色煞白。通话键已被朱副所长按下,他还拿着话筒,手发颤。他已不是当年递杯烧酒就心满意足,脸上那一刀让他有为革命工作流过血的感觉,县委书记都和他紧紧握手——他现在还不大有底这算什么,反正不简单,他不再是躲在人家雨伞下的人。
“镇长你等着,看我有一天叫你像叫一条狗!”他在心里说。他发起狠来脸色泛青刀疤泛红。
章永清照样三天两头带人来仙客来吃吃喝喝,别人做东打折,他做东记账。全当没有那回事。陈碎儿赔笑脸伺候左右,章永清不时打趣他是“双溪明星”。陈碎儿看人过眼不忘,他把章永清的朋友、关系户都弄得清清楚楚,把他们的亲亲疏疏摸透了。他自认小人,小人记仇。那时间陈碎儿没心做生意,就琢磨怎么出恶气,让章永清有一天像条狗。
章永清家在农村,上下班坐镇长专车十分钟路程。陈碎儿骑车不停地跑,先稳住他家的那条德国种狼犬,喂了几斤牛肉和猪骨头(饭店多的是)。那条威猛无比的洛威那不愧是世界名犬,主人对送礼的人有迎有送,它见提烟提酒的人便摇尾巴。过年,陈碎儿带上干粮在章永清家空猪圈日夜守候,从初二到初五,一一记下送礼人的名字,礼品,几时进几时出,玩具店买的儿童望远镜成了他的得力侦察武器。他如今是业余线人。重操旧业让他好一阵激动。
二月的一天,饭饱酒酣散席时,陈碎儿当着众人面(他有这个魄力)说:“章镇长,你请留步,有一件事。”
“什么事?什么事七七八八的不马上说?我最烦背后叽叽!”
“反映个情况。”陈碎儿让大家听出有名堂。
“再约吧,过几天到我办公室。”
“办公室不方便。就五分钟。”
陈碎儿是通天的人。他今天有点怪,眼睛正视,一只手按在饭桌上正面对他,口气硬硬的。章永清心里骂了一句:“告状没好嘴!”
“这么晚了还要谈工作。你直话直说,别啰嗦,当干部的也要睡觉。”
大家纷纷表示同情。等他们走了,关上包厢门,陈碎儿先坐下,对章永清说:“坐,坐下谈。”
章永清酒醒了一半。
“章镇长酒量不大啊!”
“原先滴酒不沾,看着酒瓶都醺。为了工作,才慢慢锻炼出来,也就三两。在家不喝酒。……你是什么事?”
“镇长在家不喝酒,摆着那么多酒干什么?”
章永清愣了愣:“你说我家有多少酒?”
陈碎儿笑了笑:“我又不跟你要,我是要买。原价卖给我。放着早晚是个祸,你没见电视新闻里那些人贪污受贿,也不就是一百多瓶名酒。你还不止这个数。”
“你胡扯什么!我一个月六百元工资……”章永清吼起来了。
陈碎儿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别的不说了,你北房里的酒就有56瓶。今年的你还没放进去。今年春节这几天你就有46瓶进账,我不知道的不算,我知道的都写在上面,有名有姓,有时有日。”
章永清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红了,呼吸急促。他望一眼已被酱油弄脏的那片纸,说不出话。陈碎儿觉得,章永清像是一条被绑上脚绳撂倒在地等着挨宰的壮牛,白着眼。
陈碎儿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吃惊和难受,才说:“其实也不全,漏掉的怕也是这个数。送烟的,一条条大中华,我就不写了,你知道我写字费力。至于钱……现在的人,关门躲债,爬窗送人情,也怨不得你。”
“是啊,当干部难哪,不收下人家说你不领情,影响群众关系,收下嘛,是太那个了。真想有一天也跟着你陈老板干,打工给碗饭吃这面子总给的吧?”章永清已完全正常。他真想再给陈碎儿脸上划一刀,这一刀从右边砍,留个“×”的刀疤。
“镇长说笑了,我们这些人是拿劳力换伙食,混口饭吃,你可是一镇之长,你在办公室咳嗽,全镇人都得感冒。人不就活个这威势?工资是不多,镇长想在街上盖房还差点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把家里的酒卖给我,你变个活钱,我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你别过意不去,镇里的,县里的,市里的,省里的,不是还有王宝森、陈希同嘛,树大影大,官大福大,是人都爱钱。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如果不当干部为镇里人民服务,你早就是大老板了,市里的别墅都装修几回了。本来就亏!”
“共产党员不怕吃亏,”章永清还想说说烈士什么的,噎回去了,“这么着,你进货是七折,我也七折,市场经济就得按经济规律……”
“我是托改革开放的春风才有今天,怎么能占共产党干部的便宜?你有心打个折,就八折。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只说你替我进一批货,明天让可靠的人去你家运过来。”
“别,别,我叫儿子送来!”章永清急忙说。临分手,章永清和陈碎儿称兄道弟了。他粗略一算,光是酒脱手,就是三四万,将来还有烟,西洋参,补品。路湿早脱鞋,一不做二不休全托付给他,反正脖子卡在他手里,多少一码事。他是输也是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