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现实交织的梦,永远也不会出现过于旖旎的场景。
此刻眼前,却是非梦,似梦。
巨大的寒霜树由渊底而生,冷蓝的枝叶发出淡淡银光,却点亮了整个凤鸣渊。在树间,有一个女子垂眸半倚,似将树枝弧度当做了休眠的床。
柳梦璃抬袖掩口,轻声道:“她……她是凰鸟……”
凰的一瀑青丝散漫垂下,几缕挂绕在手臂之间,更多的,却是与她的长尾纠缠在一起。羽毛的刺金色层叠着,依次泻下,在让人感到分外哀伤的寒霜树前,却又多了几丝放荡。
她本是闭着眸子,似熟睡,指尖却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撩拨着一缕发丝。听到柳梦璃的声音,唇边不禁挽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瞬间,周遭的寒霜花浮动,那绒团如蒲公英,分散又聚拢,安静的组在一起凝固在他们脚边,成了一座迎接他们与她之间的小桥。
“你这小妖倒是有天分,修为不够,但能读出我的灵,也算难得。”凰一边说,一边缓缓睁开了双眸,但目光,却仍是落在直面着的寒霜树梢上。
柳梦璃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一福道:“晚辈冒昧,看来此行真的是打扰到您了。”
凰仍是淡笑,道:“知道冒昧就好……本来,在你们涉足凤鸣渊的第一秒就想除掉你们的,只是……”她眼风一扫,眼神落在柳梦璃的身上,“太久没有一个除开人之外的生灵进来过了,也算是一种缘分。”
慕容紫英有些不解,行礼后道:“晚辈有惑。”
“你说。”
“您是上古的神,为何会……”顿了顿,“像是被禁足于此。”
凰的眼神骤然一凛,猛地翻身坐起。慕容紫英的问不巧触了她的逆鳞,她极力克制,好一阵子才恢复了先前的散漫模样。但柳梦璃和慕容紫英都能看出,她现在脸上尽是无奈和牵强。
“哈,问得好,问得好……”凰眯起了双眼,“神也会犯错,不是么?”
慕容紫英道:“六界生灵,皆是有感有识之物,有错也算寻常事。但……”他却没有说下去。
凰道:“我知你想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你们人不是还有一句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贤就真的没有过?哈,我已经活了太久,见的太多,圣贤啊,有时候不过是被你们人传颂的太过美好罢了。”顿了顿,“我的错,我的错……直到现在,我都不认为我和他有什么错。”
柳梦璃抿唇:“我们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您的灵,实在是……晚辈多感应一分,心里就更……”她越说越难受,只能打住摇头。
凰笑了笑,抬手继而抚在自己倚着的树枝上,只是片刻,那里竟凭空幻出软榻。不待柳梦璃相问,她又起身,刺金的羽毛即刻收起,丝绸锦缎包裹的人的轮廓全部显出,而后随手拢了拢青丝,绕过身后的一枝,挂住些许又任凭它们往渊下蜿蜒。
柳梦璃和慕容紫英看得都有些挪不开眼,这华丽之致的蜕变与脆弱的躯壳相结合的美,恐怕此生只有幸见这么一次。
直到凰道:“你们也是这一千年来唯一见过我真身的了,不如过来长谈一番?”他们才回神,相视一眼,并肩上了花桥。
*
“坐。”凰颔首示意,“你们现在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对于没有反抗力的对手,我是不屑动手的。”
慕容紫英和柳梦璃些许尴尬,而后都坐下了。不知此刻凰在想些什么,一手扶住下巴,眼神似乎看着他二人,却不清已飘向了何方。静谧之下,柳梦璃微微垂眸道:“开始您说到‘错’……”
“嗯,错。”凰稍稍直起身子,换了手继续扶下巴,“我的夫君,凤,已经死了几百年了。”
柳梦璃抬袖掩口,慕容紫英也是吃惊。
传说中不死的神族,竟然已经死了几百年。
“啧,你们的表情真是有趣。”凰笑了笑,“倒都是沉稳的。”又顿,“换做其他的,早就会问‘怎么会这样’,或者‘你难过吗’,甚至是‘为什么你还好好活着’。”
柳梦璃摇摇头:“这是您的私事,您若是不愿多说,我跟紫英自然也不会多问。”
凰挑了唇角:“像你这年纪,体会到的****是如何?”
这个问题让柳梦璃始料未及,瞬间的转变让她脸上的表情多了几分错愕,又因为慕容紫英正好在身侧的缘故,下一秒她就微微低头,眸也不敢高抬道:“舍不得,离不开,放不下。”
“那么你呢?”凰侧头。
慕容紫英沉吟片刻道:“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凰突然笑了起来,“我跟他夫妻也是千余年的了,悟出来的,竟和你们一般,也是可笑。”顿了顿,“他是为我而死的。”
百年前,凰遇到升为上神之后第一个大劫,那时凤已经渡完,先于她进行修炼。二神一个在天,一个在神泽遗迹,不能见面,怕彼此走火入魔,只能稍微进行感应。凤的灵力更胜于凰,早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凰这一劫,以她现在的修为,恐怕不能渡过。于是他开始瞒着凰,悄悄策划着一场移花接木,凤凰之灵本就相似,只要打点好周围,又小心一些,他代替凰过劫,反而成了上上之策。
凰对此倒是毫不知情,只是在前一天,意外的发现凤到了神泽遗迹,还以为他是过来看看自己,哪知凤催生眠蛊,凰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再醒之时,她已身在住处。看到一旁正对着自己笑,脸色却苍白的凤,她心里隐隐感应到了什么,却不敢说出口。直到凤亲口和她承认了,她才又惊又吓的,斥责他胡闹。
他渡劫也不过才短短几十年,修为尚未补足先前被化去的灵,如今又受这么一劫,稍有差池怕是今日她已经见不到他了。
生气不过是因为太过担忧,直到确认他只是过于虚弱之后,凰便放心了,将他抱在怀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然而事情若是真像这般简单便好了,终究的,凤替凰受劫一事公诸,凤被判去幽冥渊思过三百年,凰则要再去受一次劫。
那时的凤身子尚未恢复之前的五分之一,幽冥渊寒气非一普通仙人可挡,凤一去不到一个时辰,便陷入的沉睡。凰在神泽遗迹,隐约感到又什么不祥,便即刻起身,不管咒语束缚的强行挣脱。其余的小神要么惮于凰的地位,要么是对这审判也颇有不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敢干涉,让凰就这样离开了遗迹,也推迟了上报时间。
这也只是让凰见到了凤最后一面而已。
上头终究知道了这件事,一面想着对凰新的的惩处,一面却对于先前疏忽使得一个上神死掉这前所未有的事有些忌惮,怕凤凰一族进行报复,又怕凰就此堕落,最后只是打算将她锁禁于九天。但凰又怎么可能继续呆在这个全是害死自己夫君的凶手所住地方,反抗之中自拆一半仙骨,以神的名义起誓此生绝不入天界一步,便带了凤的尸骨回到了他们起始的地方,苗疆。
“夫君他……不过是想帮我……却……”凰的脸上头一次显现出温和的神色,却是眸底波澜流转。
“上天所做,有时候是不近乎人情,所以……我命由我不由天。”柳梦璃淡淡一笑,“虽然凤不在了,但是,我想您现在才算和他长相厮守吧。”
“对啊,现在我和他无人打扰,安安静静的呆在这里。不用管什么渡劫,不用理什么天下苍生。也不用时不时参加什么宴会,去见那些长辈,还有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又必须给那些新进小辈的祝词。”说到这里,凰倒是微微笑了笑,“不过……夫君他真的错了吗。”
凰的侧头,眼神清澈而无辜,让二人语塞。许久之后慕容紫英看了看柳梦璃,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便转头道:“为了自己所守候的那个人毫发无伤,无论自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
凰笑了笑:“我亦如此,我亦如此……”阖目,眼角滑下一滴金黄色的眼泪。
慕容紫英和柳梦璃只觉得这番是一会儿沉重一会儿释然,两两相交,弄得自己心绪也是不堪。看到凰流泪,二人也不知该作何,只能默默低头沉寂。凰似乎是将以前的种种都回忆了一遍,在美得不真实的凤鸣渊里,时间仿若禁止。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听到凰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又将目光交汇。
“也是谢谢你们了,听我说了这些。”顿了顿,“遇到你们,也算是夫君还记得我。要知道很多神仙都是视我和他的行为为滥的。听多了嘲笑和辱骂,宽慰和关心,你们虽然没说什么,却让我最是舒服。看到你们,也就像看到了之前的我和他一般。”
柳梦璃突然有些难过,本来来找凰的原因是想要凤凰羽,却被凰推心置腹了一番,如此,他二人倒是显得不厚道了。
怎料凰抬袖笑:“你这小妖,活得这般老实。”顿了顿,“你们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就看看你们能不能沉心下去来听我絮絮叨叨。若是连我一些话也耐不住听,必定也不会坚持下去做那件事,那我也没有必要把这给你们了。”说罢,从袖中拿出了两支羽毛,“夫君的尸骨已经消无,我将他葬在了这树下。在他化为白骨之前,我留了一支羽毛作念,如今和我的一并给了你们吧。”
柳梦璃看了看慕容紫英,见他也是踌躇的神色,自己更捉摸不定了。
凰又笑:“你们两个,我说了叫你们拿着就拿着。于我来说这羽毛是个念想,于你们来说,却能救人。我虽然已经不是口中念叨着天下苍生的上神,但和你们有缘,你们要做的,我愿意付出。”顿了顿,“再说,当年可是风溟大人将我夫君束缚去幽冥渊的,如今风溟大人的女儿岚妁与你们为敌,我自然也要站你们这边。”说着,凰又换了一副神色。
慕容紫英没想到在凰的面前,他二人的心思就如同白纸一般,诧异之外,更忍不住相问:“您说,和我们为敌的墨狐叫岚妁?她的父亲是神?”
凰挑眉,抬手又扶了下巴:“告诉你们也无妨。岚妁是仙妖之后,她父亲风溟大人本该也是神,就因为她母亲,成了堕仙。岚妁倒是个可怜姑娘,以前也在她身上发生过一段不该发生的。要说有个什么,也是我和她父亲之间的了,对于她我不予置评……不过你们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她千年修为,又有戾气,何况还有个双生的鬼灵哥哥在身旁。咦,说起来你这小妖和她长得倒是,啧,如出一辙。”想了想,“你这人类也……莫非……”刹那,凰双眸大瞪。
千年一轮回,有些事终究又将重蹈覆辙,一样的轨迹,一样的路途。
“您还好吗?”柳梦璃被她没说完的一句话弄得几分忐忑。然而凰却不打算说下去了,只是摇头道:“你们,你们走吧。以后也别来了,有些地方是只能来一次的。”
这逐客令难免下的仓促,听出来哪里不对,但二人也不敢贸然开口,只能起身告退。再就要走到花桥那端的时候,凰突然道:“先去找雪山参吧,麒麟角恐怕,她比你们有本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