熨好了。抖一抖。他穿上,扭起一个肩头凑在鼻端,说:确实有柠檬香。
我: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效果,味道太淡了。
他正色道,你一向自诩鼻子赛过警犬,这么浓的香味,都没闻到?
一整个上午,屋里都像有一个橘子正搁在铁皮炉盘上烤着。他穿走的衬衣怎样了呢?是不是就像淡淡柠檬草,焦煳里又有香味……
肯定会有人说:这还挺浪漫的。第一天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兼之沾沾自喜,觉得此举想落天外,只有天才家庭妇女如我,才想得出。
然而第二天发现,熨斗铁板上小孔处开始呈现可疑锈迹。
他看见我用细棒清理小孔,问:怎么了。我不敢说是可能倒过柠檬水的原因,只说,B城的水,水垢真太重了。
第三天晨起熨衬衣的时候,熨斗忽剧咳不止,在灰衬衣上呕出一滩黄水,就此寂然,任女主人万般呼唤爱抚,也不再理会。
他呆呆问,熨斗坏了?
我:坏了。
一向没坏过,怎么今天……
我(有点恼羞成怒):一向没坏过,就不许今天坏一下啊!一向没死过的人,那不还是都要死一次吗!
他气沮,噤声,着衣,系扣,过来抱一下,出门。
拔下插头,再插,再拔,再插,熨斗依旧作昏迷状。颓丧坐倒。不得不承认,是柠檬水把熨斗弄坏了……是我亲手鸩杀了素日视如股肱的平乱大将军!
所以……
浪漫害死电熨斗。
求医
1
读研的第二年,他到高铁建筑工地做监测,是国家自然基金的科研课题,时间长达一年。在工地上遭受暴晒,晒得像一段炭头。课题结束后,他鼻梁侧面长出一小块阴影似的斑点。那时我在另外一个城市,不在他身边。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确诊了,是红斑狼疮。
接电话的时候,我仍在椅子上坐得很稳当,手里也没有一只杯子掉到地上,以表惊惧与心碎。只是“哦”了一声,说,还能治的吧?
他的声音也仍是平静稳当的,不用担心,能治。
不久,他坐火车来我住的城市看我。第一眼见到那块斑,我心里猛地一跳,胸口如受重击,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反倒笑了,伸手来摸我的脸。红斑狼疮是免疫系统疾病,分为几种。就像不是所有白血病都会终结于情人的眼泪和墓地一样,他患的也不是致命的那一种。西药用过了一堆,似乎有点用处。之后在B城定居,又陪他到城里最著名的医院去看中医,乞灵于中药的“调理”之功。
用有点荤气的比喻,对国人而言,西药像是没大脑的美女,欲望涌起的时候,可以召来一夜情救急,但心里并不真心敬爱她。要解决灵魂问题,还是要到中药那里去。
--不过看看美国的医务剧,里面也时不时把中医拉出来嘲笑一番,美剧里有一位亚裔病人病倒入院,一查病历,发现他曾找过针灸师、按摩师、安神师,洋华佗大人颇为不屑地嗤道,“神”是个什么玩意儿!那些庸医,只能骗白痴的钱。
在洋人看来,中医近乎巫术。医生开好的药材捧出来,打开看看,谁都会肃然起敬。一袋药里集合了天地间多少物种!动物植物,都纷纷贡献出自己的一段躯体一块表皮一枚果实,在祝融共工的合力催动下,释放出它们从日月天地中摄取的能量,众志成城地来重振病人生命的活力。单是想想这过程都觉得龙心大悦,荡气回肠,病体立时轻松了不少。洋扁鹊,洋仲景,洋思邈们,他们怎会知道狗肚子牛肚子甚至“小肚鸡肠”里,都藏着救死扶伤的大奥秘(它们被尊称为牛黄、狗宝、鸡内金),又怎会明白一头雄麝生殖器旁边小小腺囊内分泌物的妙用(它被尊称为麝香)?当然,他们更不会懂得把刺猬皮叫做“仙人衣”,蚂蚁呼为“玄驹”这种幽默感和美感了。
惜哉,中医式微,似乎是必然趋势。谁让咱的中医题材电视剧拍得没人家好呢!后来小薛去看另一位有趣的中医赵大夫(此人的故事搁到后面具体说),他开完药会低声嘱咐一句,要是觉得难受得厉害,别耽搁,还是赶紧去西医那里要点药片啊。
再说回那家著名的医院,因其历史悠久,声名远播,成为全国病人们的最后指望,在西医那里碰了壁,或者久治不愈的,总想着中医会有神奇魔法,如地母盖娅之怀抱与乳汁,温暖病孩身心,赐予复原的元气和力量。
在通往该医院的公交车上,就已经能逐渐感觉到它的吸引力。不知从哪站开始,车上一大半乘客忽然都成了病人,他们以怯怯的外地口音买车票,布书包里露出黑底子的X光片。有人拿出病历来默默翻看,有时互相小声交流,大姐,也去瞧病啊?……
第一天去,根本没看上,原因是起得不够早,八点半到达医院,早就挂不上号了。如是者三,好似张良与黄石公约会圯桥的故事。挂号和缴费大厅嘈杂拥挤。挂一个号两百块,比起普通医院的一块钱一个号,算是天价了。中医医部这里看不到损头坏脚的患者。病历都写在他们苔绿、蜡黄、垩白、淤红、灰黑的脸上。五湖四海的病人们千里跋涉,由父母妻儿护卫着来到这里,拥着花棉被,软绵绵委顿在轮椅之中,等待医生的手指搭在他们细弱的手腕上,挽狂澜于既倒。
与他们一比,薛的病实在是疥癣之疾!我们行走在人丛之中,看起来又健康又新鲜,好似枝头刚摘下还带露珠的苹果(大概只有不孕不育医院能看到我们这样的患者)。不少人冷冷地打量我们,先看他,再看我,然后皱眉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我们几乎要觉得惭愧,为什么看上去能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的小青年,还要来占用医生们救助危重患者的时间?
……不过,到底还是挂上号了。室内有锦旗张挂,默默讲述室主人“起死人肉白骨”的彪炳战功。女医生闲闲翻动病历,先说闲话,小伙子个儿真高,有多高啊?……两人结婚了没有?……买房子了吗?……
聊着聊着,才亮出脉枕,开始把脉。
后来每次来复诊,医生都十分笃定地说,我觉得(这三个字用黑体字加粗来说的),好多了!然后把炯炯的目光投过来。这个时候,患者除了讷讷答应“确实好多了”,还能说什么呢?
要用医保报销,药,医院是不肯多开的,药费不能超过四百,一次大概只开三天或四天的量。一周要开两趟,我和他轮流去。如此持续一年多。一两个月换一次药方。药方暂时确定之后,再抓药就不用觐见大夫,直接到另外一个小窗口,由年轻医务人员把原药方重新誊写一遍,称为“抄方子”。
如果运气不好,病人太多,去了总要等两三个小时。把药方交进去之后,拿到一张手写号码纸,里面问一句“代煎还是自己煎”,答“自己煎”。
我总是先去外面小饭馆吃午饭。慢慢吃一碗阳春面,买一罐咖啡,慢慢溜达回来。医院门口的店面分两种,一类给生者:卖煎药器具,全自动电热壶啊,筛药的纱网啊,大大小小的砂锅啊,还有鲜花水果篮(探病用)。另一类……卖寿衣,骨灰盒,花圈(都是花儿,这种是给逝者的)。还有一群人蹲着,一见愁眉苦脸的病人家属过来,就起身低声问一句:低价陵园,风水好,看不看?……医院的小院里,有好几棵高大的玉兰树,碗口大的白花,奇怪的是花瓣微微泛黄,也像微带病容--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取药窗口对面,有数张长椅。看了寿衣看了花,回来拿出头戴式耳机,歪在长椅上,读带来的书。等药递出来,书也看了一小半。
某天下午,坐在窗口外,昏昏欲睡地读一本侦探小说。人不多,一个中年男人在走廊里不断踱步,脸色憔悴,眼里都是血丝。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脚够不着地,欢快地荡来荡去,跟医院气氛甚是不符。他手里有一盒快餐店的炸鸡块,正认真投入地吃,一件蓝毛衣前襟上金星点点,净是鸡块外边裹的炸面渣。我看得直皱眉,想如果是母亲在这儿,肯定早就看不下去了。男孩吃着吃着,还拈起一块,高举着对那男人说,爸爸,你不吃?男人笑一笑,不吃,你吃吧。
过了半小时左右,男人身上响起手机铃声,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走到墙角去接听。
接听的过程中,他几乎全没说话,连作为礼貌需要的“唔、唔”都没有。只在最后挂电话前,很慢地说,好,我知道了,再见。然后面对着墙一动不动地站着。只看背影,也能看出这是个心彻底碎了的人。他佝偻着身子,像在受墙壁的审问,没拿手机的那只手一下下空攥着,像要攥起拳来去打墙。有一阵我错觉他的身子在晃,而且就要往前倒下去。
小男孩也盯着爸爸的背影看,嘴巴半张着,里面有没嚼完的炸鸡渣末。男人回过身来,头揿得很低,到男孩身边拎起他的蜘蛛侠双肩包,草草给他扑落胸口上的食物碎屑,说,走,咱们走啦。
男孩问,不拿药了吗?爸爸。
他说,不拿了,回家。
男孩听话地跳下地,把空着的手交给父亲,最后一次问,爸爸你吃鸡块吗?他爸爸摇头。两人手拉着手,慢慢走出去了。小孩子还忍不住颠起步子来,小小地蹦跳一下,似乎家人根本没告诉他医院意味着什么。
他们离开半小时后,窗口里面护士叫道,115号,田秀蓉(我按声音猜的字),田秀蓉?见没人回答,就把药推到一边,叫下一号。田秀蓉,也许就是那个男人的妻子的名字。后来,我一直在想,那男人在电话里得知了什么?那一边是妻子的父母,还是她的医生?是不是他们告知他病人已确定不治,因此开药也无用,干脆领着孩子回家算了?那男孩到什么时候才终于明白,母亲不能再给他洗带油渍的毛衣了?
领西药的窗口不用等待配药,竞争更激烈,一家子一起来看病的,一般会派身强力壮的男人去排队。而急着来插队的往往也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我虽身体康健,无奈先天属于“老弱妇孺”一类,个子又小,经常被天降奇兵挤到身后去。小声嘟囔,喂喂请排队……那根本不管用。某天被插了两次队,实在气愤,刚想发作,前面插队的男人回过头,低声说,对不起,您多包涵一下,晚上我们还得赶火车回老家。我立即为自己的不满感到愧疚。这时,听见排在我身后的女人冷冷一哼,低声道,到这儿来看病的,谁晚上不要赶火车回老家!
后来才知道,这是插队、加挂号的万能说辞。
取到了药,再把几大袋中药提回来,先统统倒进一只大盆里,清水浸泡。泡四五个小时,端到灶上,开中火,煮。煮两次,汁液兑到一处。放入密封器皿,冷冻,每日一盅。据说是要用砂器或瓦器煎药才好,但药量实在太大,没有那么大的器皿。
总共换了七八次药方,每个方子抓来的药熬出的气味都不一样,有时是令人恶心的甜味,有时是动物烧焦的味道。从前有一味药最好看,核桃大小,红彤彤的像用棉纸做成的灯笼椒,虽然没有标注,但是我照着方子一对照,知道它肯定是“锦灯笼”。这名字颇像“三字格”名字的明清小说:《玉娇梨》《珍珠舶》《醋葫芦》之类--醋葫芦真可对锦灯笼(“锦灯笼”还宜对何物?铁菱花,玉妆台……)。
不过下一次再改方子,这味妙药不见了,添了一味“穿山甲”,是最贵的一味,6克就200多块钱。医嘱是要分开煎,先煎那几块穿山甲,再将其他草根树皮丢进去熬。我将穿山甲撮出来嗅一嗅,有股恶臭。一查,此物居然是“通经下乳”的,主治妇人天癸不调。此时很想学朱紫国国王一样,虚心问一句,神医呀,那个马兜铃,啊不穿山甲,到底有何妙用啊?
先煎穿山甲的时候,我看书看得出神,水分熬干了,死去动物的甲壳躺在盆底寂寞地焦煳,像等不到临幸、欲焰焚身的怨妇。等到我想起这事,推门冲出去,发现整个客厅和厨房浓烟滚滚,洋溢着火葬场的气息。
……药煎得了,浓黑一碗。他每次都要与药对视几秒,似乎要用眼神感动药汁,让它进入身体后,超水平发挥作用。然后一饮而尽。
他曾幽幽说道,我对中药的下限,是不要开“椿象”进来,那真是宁愿病死也不要喝。
椿象即“臭大姐”--不晓得为何不叫臭大哥,浑身发臭的男人不是比女人多得多了?又去查了查,此物所属的椿科中,果真有入药的亲戚,名唤“九香虫”(欲盖弥彰啊),主治肝胃气痛、腰膝酸痛。因此告曰:不必担心,不会给你吃那种虫子,不过万一你有胃痛腰痛,别告诉大夫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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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合璧地治了一年多,疥癣之疾总算好得差不多了。遂不再去那家大医院。但接下来的半年也并不平安,还住了一次医院。
我不太愿意回忆那个夜晚了。总之就是他说胃疼,疼得很厉害。拿出几种胃药来挑选,最终吃了最保险但药效最模糊的一种。我问,咱们要不要去医院?他摇头说不要,然后连脸也不愿意洗,躺下去盖了被子,就闭上眼睛,像是疼得累坏了。我自己去洗漱,轻手轻脚地在他身后躺下,关了灯。其实他也并未睡着。我听着他不均匀的呼吸,一次浅,一次深。那像是为忍疼而屏气,实在屏不住了,再猛地松出一口气。
早晨六点多钟。他和我都醒了。他主动说,咱们去医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