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到我家沙龙来
到达的时候,大约是下午4点。我捧着一束花站在朋友门前,门铃响起了柔和的音乐声。
门开了。朋友穿着她刚买的一身红色小礼服,金褐色的头发漂亮地卷曲着。接过我的花,她满怀欣喜地笑了笑,把我迎进门去,一面称赞着我的装扮,一面热情地给了我一个拥抱。她丈夫也走了过来,笑着和我打招呼,并把我介绍给已经到场的其他朋友。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朋友家的聚会——之前的几次邀请,都被初到巴黎的我委婉地拒绝了。只因为她们在邀请的时候用了一个可爱的词:沙龙。哇。对我来说沙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十八十九世纪上流社会贵妇们的华丽客厅,意味着无数成名的艺术家、大文豪、思想家、政治家穿着紧身的西服站在仰望自己的社交名媛中侃侃而谈,意味着许多尚未成名的学子怀揣着各自的野心自卑而慷慨地指点江山,意味着言语的交锋思想的碰撞,意味着妙语连珠也意味着剑拔弩张——好吧,我得承认这是我对沙龙过于浪漫主义的幻想,源自少女时代对于法国文艺和花都巴黎过于热烈的想象。由此也就可想而知,当朋友邀请我出席在她家举办的沙龙时,我的内心正在经历多大的震撼和激动!于是我在兴奋而又紧张的情绪下婉拒了朋友的邀请也是情理中的事——当然实际的情况是,那时的我还在进行自我与周围环境的调试,不想那么急切地、在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像嗅到花香的蜜蜂一样一头扎进新鲜事物里去。
无论如何,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适应以后,我终于踏入了一般巴黎人的日常生活。于是我站在了这个客厅里,面对着对我扬起笑容的陌生的三男四女,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做完最初的介绍后,我找了个独立沙发窝进去,身前的小茶几上放着朋友自己烤制的糕点和一些切好的水果。话题也从放在我斜前方的大波斯菊一下转移到我身上。看得出来,在场的客人对“中国”这个字眼都颇有几分兴趣。
我讲起了中国的名山大川,也说到那些令国人自豪无比的悠久文化,但最让他们感兴趣的还是神奇的“中国功夫”。那个名叫雅克的工程师手舞足蹈地学起了在电影里看到的拳脚动作,朋友的妹妹艾拉也像模像样地展示了据说她刚刚学了点皮毛的太极拳。功夫的话题很快延伸出其他的保健运动,我们又从运动一路聊到了奥运会。大家纷纷表示了对北京奥运的称赞(也许是因为我在场),其后话题又迅速地转到希腊身上,所有人都大抒己见地评论起了雅典奥运会糟糕的财政状况。
那个可爱的女主人,我的朋友,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她丈夫对话题的参与倒是很积极),但是看得出来,她始终希望将话题保持在大部分人都感兴趣的范围内。她曾经做过两次努力,一次在我们说到功夫的时候,她曾试图把话题引向正在泛滥着“功夫热”的好莱坞,可惜刚刚过去的奥运会显然比好莱坞更能激起大家的八卦欲。这次失败让她略有些失望,不过没过多久她就真正地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当身为投资咨询师的弗雷德瑞克对着雅典奥运会的收支状况喋喋不休的时候,她微笑着插了一句:“你懂得可真多,要我说,雅典给我印象最深的,恐怕也只有那些历史悠久的神庙了。”
“噢,是的,神庙!”看起来和我一样被财经话题压抑了很久的芮妮赶紧抓住了这个字眼。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无论是文明古迹还是旅游都能够让大家有机会畅所欲言。我偷偷地看了看朋友——她正对自己满意地微笑——随即又把注意力转向了话题的中心。
一直到晚饭开始,来参加聚会的人们都热烈地讨论着各种各样的话题。说实话,这时的我已经比刚来的时候要放松得多了。我记得当我们在餐桌边坐下的时候,我还在很热切地和芮妮交换着关于织毯的意见;也看见弗雷德瑞克正和另一个头发剪得极其干净利落的大男孩(后来知道他叫文森拉斯)在窃窃私语。谈话在用餐过程中一直持续着,我们一边听着朋友讲述她去年年底在阿姆斯特丹的奇遇,一边品尝着她亲手炮制的美食——天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好了这些!美味的鹅肝温沙拉博得了大家的赞赏,不过我并不是很喜欢,倒是那道炖小牛肉颇得我的欢心。享用过美酒佳肴后,大家又重新聚集到客厅里——不过这一次并没有再度开始此起彼伏的讨论,而是所有人都投入到纸牌游戏里——原谅我们吧,像孩童一样大喊大叫并非我们的本意,但那样热烈的游戏气氛,却实在鼓动人放下所有的矜持。
对我来说那一晚是极其有趣的。一整晚我都处于情绪高涨的状态,不但结识了新的朋友,而且和他们的交流让我感到畅快而欢欣。而我的朋友,恐怕也和我一样享受着那样夜晚的气氛,从她的神情里可以感受到她是多么地沉浸于让朋友们得到快乐的满足感中,甚至到第二天早上,我帮着她一起在清晨的阳光里开始收拾头一晚狂欢后留下的残局,并表示虽然聚会很快乐但组织聚会很辛苦时,她仍迷醉在晚间娱乐的宜人芬芳中。“大家开心地聚在一起,这不就是最棒的事情了么?”她对我眨眨眼,一脸的快乐。
好吧,对于巴黎女人来说,做一个沙龙里让人感到愉悦的女主人,就是件无比令人憧憬的事。《圣经》里曾言:别忘记款待陌生人,曾有人因此在不知不觉中款待了天使。也许,巴黎女人正是怀着对生活里的“天使”们的热爱,才如此孜孜不倦于组织如此的聚会吧。
法国·沙龙·女人
Tips
沙龙(Salon),最初只指空间意义上的大厅,后来才渐渐和文化接轨。首个沙龙诞生于16世纪的法国。进入一个著名的沙龙在某些时刻是文人获得承认和荣誉的重要途径。沙龙也被称为“女人的天下”。在定期举办的聚会上,那些著名的沙龙女主人斜坐在客厅沙发上,围绕在身边的,往往都是同样著名的男性文人。在女主人温柔目光的鼓励下,他们相互毫不留情地话难与讨论。这些品位高雅的女主人此时充当的不仅是主持者,也是文化的鉴赏者。她们对新鲜的文化有天生敏锐的嗅觉,再加上天赋的社交才能,使她们能从容应对每一位客人,并自然成为沙龙的中心。
有巴黎女人的场合从来不落寞
生活在巴黎最大的乐趣,并不在于可以随时享受到华美的时尚带来的视觉刺激,也不在于能随处感受到博物馆、图书馆和文化院里铺天盖地的人文气息——生活在这里最大的乐趣在于,巴黎的人们总能够给人带来生活的愉悦感——对,尤其是巴黎女人。跟她们待在一起总能享受到很多快乐,那是和任何艺术的美感都截然不同的、纯粹生活化的快乐,是生活里真正能够打动人的东西。
我曾经以为她们会很难相处,毕竟总是能听到关于法国女人非常高傲冷漠的传言。尽管在来到巴黎前我也有过几个巴黎朋友,但我总以为她们其实是巴黎女人中的特例,是因为身处异国才特意表现出格外的开朗活跃的。当我真的踏上这片土地,熟悉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之后,我终于了解到,她们就是这么擅长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面对着任何人挖掘出生活中的意趣来。简而言之,有巴黎女人的场合从来不落寞。
首先,她们绝对是最好的畅谈者。我实在想不通的是,她们怎么能办到在每一次的聚会里都有无数的话题可以聊!从这些无尽的话题里我学到了很多经营生活的知识:怎么修剪插入瓶中的花枝,怎么把面包烘烤得更松软酥脆,怎么制作当前很流行的那一种小点心,怎么保存大衣才更好,在做家事的时候听哪种音乐更让人觉得有干劲,从哪一条路线来逛街会逛得最有收获……当然这些都是女人经常交流的内容,对全世界的女人而言都如此,只是对于巴黎女人来说,在她们细致的眼里,这些内容总是更新得很快。在大多数场合,她们总显得略有些保守,并不太愿意过多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在这样放松的时刻,立刻就会显露出女人天性里的叽叽喳喳的本能,迅速地交流起各种富有意趣的内容来。我真是对她们的充沛活力和细致观察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次,几位朋友在我家聊天时提到了我家附近新开张的一家点心店,把它的产品和她们所熟悉的一些店进行了比较,然后向我询问看法——可我甚至还没有注意到在一周前那里新开张了一家点心店!我一直以为可怜的老波尔还一脸苦相地在那里经营着他的香料铺子呢。我不得不说,很多时候我生活里的种种惊喜都是这样由我的朋友传递而来的,这真是让我又惭愧又惊讶。
女人们在一起交流得很多的当然是各种和装扮与穿着、保健与家庭相关的话题,不过也别以为巴黎女人只会这些碎碎念。无论谈到什么样的话题,她们总能够顺利地接下话茬跟你聊下去——这才是巴黎女人最厉害的地方。最让我惊叹的一次是,有一回我和一堆同事聊天,也许是因为加入进来的男人太多的关系,聊着聊着他们竟然说起了军事:这对大部分女性来说实在是个全然不懂也毫无兴趣的领域,于是我开始在男人们对武器的系数比较和各国的军备评点中闭嘴,而且逐渐显得无聊。可在场的另一位女同事却听得津津有味,而且还不时地提出一些疑问,或是加入到人们的争辩中去。事后我非常感叹地对她说:“对军事感兴趣的女人可不多,说不定你应该去从政。”结果她大为惊讶:“不不不,我可搞不清那些东西,他们说的我全不懂。我的认知仅仅是从那些讲二战的电影中得来的,但是你知道——(她凑到我耳边)他们喜欢你能够跟他们对话,但是又不如他们懂得多,所以我想,我所了解的这些东西对于聊天是绰绰有余的。”说完,她挤了挤眼睛。
这可真是丰富而实用的一堂课!它向我启示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很多时候,你并不需要对话题具有充分的量的掌握才能参与其中,事实上,交流的技巧往往能弥补这一点。当然这也就牵涉另一项在交流中重要却仍被很多人忽视的事情,那就是倾听。巴黎女人善于倾听,她们能够让你从交谈中得到乐趣,正在于她们总能表现得对你的话题很感兴趣,对你的意见大为赞赏,让你源源不断地、心满意足地在她们的目光或语言或姿态的鼓励下大讲特讲。当然她们绝对不会喜欢装成无知的小女孩,但正是那样一种在知性和内敛中又包含着好奇和钦佩的目光最让人乐于接连不断地讲下去。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被那样的目光看着的感觉可真是棒极了:你不会简单地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意见的发泄对象,而总是被她们恰到好处的提问和鼓励弄得仿佛找到了知己,于是从交谈中得到了无穷的乐趣——和知己交谈总是快乐的,无论如何,交流总是一件美事,而巴黎女人总是能够让你轻松体验到这样的快乐。
当然她们也言语幽默,能够让你常常感到愉悦;当然她们也装扮适宜,总是能给你赏心悦目的感受;当然她们也举止优雅,从不会让人感到真实的冒犯——但这些都不是她们让你不会感到落寞的真正原因。抹掉那份可怜的落寞感的,是她们的“在乎”:在乎生活,在乎活生生的日常世界里的一点一滴;在乎你,在乎你的感受,在乎你的心情,所以,在乎你的话题。有这样一群把你放在心上的朋友,你怎么还会感到落寞呢!
巴黎女人的“傲慢”
别以为巴黎女人永远是一副优雅迷人的成熟女人模样,有时候,她们也会做出一些如同小女孩一般的无厘头的行为。比如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在把近期的一些热门话题都聊了一遍之后,其中一人提出了玩游戏。游戏的方法很简单:我们找来一堆小纸条,把它们分发给所有人,然后每个人都在纸上写下对在座其他朋友的评价和对自己的评价,再把这些纸条汇总起来一起品读。说实话,这真是个够傻气的游戏,我记得我在初中的时候曾和朋友这样玩过,之后就再没做过这种让我们觉得很幼稚的事情。但是当我看到朋友们兴奋中带着认真的眼神时,我还是照做了。在很多事情上,外国人和我们的想法真是很不一样的。
随后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情:有好几条评价里都写了“傲慢”这个词。有四个人在对他人的评价里用了这个词,有一位朋友在对自己的评价里也用了,甚至有人把这个词用在了对我的评价里。我一面感慨着她们说话真是直接,一面半开玩笑地叫起冤来:我认为自己待人一向谦和有礼,尤其是在走出国门以后。但她们对我的委屈更是诧异,原来在她们眼里,傲慢竟然是个带着褒义的词语!当然,这种褒义是有其限定范围的,只有在某些情况下,在某种程度上的傲慢才会被视作“好的行为”。但这种七嘴八舌的解释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希望她们能够明确地解释一下所谓的“限定范围”到底包括哪些情况,以让我能够更深入地了解巴黎女人的心态。结果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给我精确的答案。每个人似乎都能感觉到这个词给女人带来的无穷的魅力,却又没有谁能够把它真正地描摹清楚——不得不说这样的状态的确相当适合女人!在经历了一阵子的讨论之后,其中一位朋友对此作了总结:“对女人来说,适度的傲慢是一种良好的品质。”
如果抛却掉骨子里的傲慢,巴黎女人就不再是巴黎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