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的爷爷是在这一年的正月三十过世的。
家里接到老头子去世的消息,半天没缓过神来,家里正杀鸡宰羊过大年呢,早不去玩不去,偏偏在这个时候。
家明的父亲是在晌午接到了老头子的棋友兼邻居王老的电话,说是一大早去敲门,就发现老头子躺在床上没气了。父亲先谢过了王老,又请求王老帮忙叫村里的几个老人给老头子收殓,好歹先弄张席子盖了,明天一早就回来办理老头子的后事。
当然这一晚,家明的这个年过得很不是滋味。商量了一晚上的后果是,第二天父亲带家明回老家一趟,母亲一人守着家里,万一有亲朋好友来拜年,也有个人接待。父亲都没多说,不过家明知道,母亲一直和爷爷有芥蒂,搬到城里住也是母亲的主意。
家明的父亲周成祥是村里最先学会开卡车的人,早几年前靠着给别人开车的手艺,从偏僻的小山村跑到城里来,渐渐的,有了一辆自己的车,靠跑长途到处拉货谋生。家明初中毕业后,就没有继续往下读,于是就跟着父亲拉货。一来车上多个人说话,可以防止打瞌睡;二来跟着父亲学学开车的手艺,将来也可以打打下手。这不,腊月29号刚回来,还没过好年,就又要出门了。
关于家明的爷爷,家明倒是听过父亲讲过一些,小时候也去见过一两次,后来就没什么印象了,只知道爷爷叫做阿华。家明的奶奶很早就过世了,只留下爷爷一个人生活在小山村里,父亲倒是提起过叫爷爷搬来城里住,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是不了了之了。
大年初一,人家都是穿的喜气洋洋,家家户户出门穿巷,到亲戚朋友家拜年去了。父亲一大走就把家明拉起来,请回了灶公公,胡乱吃了顿早餐便带着家明爬上了那辆蓝色的东风大货车。
大货车是昨天家明花了一个下午洗好的,连轮胎都被家明擦得一干二净,家明还指望着开着东风到处去兜风拜年呢。父亲说,过年的时候,路上没有交警查,可以让家明开那么一两小段。家明想象着那些小伙伴们看到自己坐在高大的大东风上,心里别提有多美滋滋了。
家明似睡非睡地靠着车上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咣当一声,把家明震得一摇一晃,路开始变得颠簸起来,看来是到了乡间的土路了,家明索性就不睡了,看见父亲正全身贯注地开着车。家明注意到父亲的眼里微微有些湿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默默地盯着崎岖的山路。
“你爷爷不容易啊。”父亲在说话,“你奶奶去世地早,后来你爷爷就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只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孝,连过年都没去叫一声。”
家明怔怔地听着。
“按理说,今年你爷爷应该是去你大姑家过年的。也怪我,忙着回家,都没去个电话问一下。”父亲有点哽咽了。
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到胜利大桥了。家明依稀还记得过了桥再走上几公里就到老家了,前面聚集了一堆的人。这大年初一的,人们都到村口来凑热闹了。
父亲把车缓缓停了下来,看见几个旧识也在。“有志哥,你们在做什么呢?”
那位叫有志的村民回过头来,看见是家明的父亲,便攀到车门上来,说:“前几日下雨下得厉害,竟然把河都涨水了,这不,河水冲垮了堤坝,竟然冲出来一口大棺材。”
家明顺着方向一看,果然看见离对面桥墩不远的地方,堤坝破了一个大洞,半口棺材兀自搁在岸上。棺材家明倒也是见过,只是这棺材却看起来硕大无比,也不知道是怎么刷的,竟然刷成鲜红的颜色,在泛黄的河水的映衬下,竟然看起来鲜亮无比。
那位叫有志的村民知道父亲回来的目的,说:“你老爷子今年起码有70了吧?”
家明的父亲说:“属鸡的,今年72。”
“老爷子也挺不容易的,不过这一下子走了,还真是少不了他,你看这种事,本来又要麻烦你家老人了。”
家明有点听的糊涂了,怎么爷爷和这种事也有关系?
家明的父亲没答话,要说棺材坟墓这种东西,小时候看的太多,从来都没有好印象,可是偏偏却经常要和这些东西打交道,所以自打见到那口棺材,家明的父亲就头大。
家明的父亲看见这桥上挤着这么多人,看来一时半会是散不了了。这桥本来就窄,这几日又是河水暴涨,这么大的车还真不好过,于是索性就把车倒回去停在了桥这边,然后快速地拉着家明挤过人群,往爷爷的家里走去。
家明却仍然扭过头去,依稀看见那口红色的大棺材上氤氲出一片袅袅地白烟来……
爷爷的葬礼很简单。几个亲戚一碰头,都说简单办了吧。爷爷的棺材是早就准备好的,墓穴也挖了好多年了,这些都是爷爷自己置办好的。于是只是请了几个挑夫,把村里的土和尚请来简单地做了个法事就这么算结束了。爷爷的旧房子里也没有什么好分的,就一些旧桌子椅子之类的。兄弟姐妹们几个都推说家里还有事,办完了事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刚刚还哭得呼天抢地的大姑这会儿跑起来比谁都快。
只是家明的父亲是长子,这些最后的扫尾的工作也只能自己来做了。家明跟着父亲把那些旧家具都收拾好。家明突然想起了刚刚那位叫有志的村民说的话,便试探性的问父亲:“爸,爷爷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刚才那位叔叔说……”
父亲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你爷爷是挖墓人。”
挖墓人?家明倒还是第一次听说。父亲看家明没有反应,又继续补充道:“就是专门给死人挖墓的,也不知道哪里好,挖了有大半辈子了。”
家明看着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这春节虽然是刚过了,只是这时节还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刚过了下午,只一会儿工夫,就看见天一点点地变黑了。一想到爷爷是做这个的,看着黑漆漆的老宅,家明就觉得心里寒飕飕的。都怪自己平常看太多乱七八糟的电视了。家里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不就是挖墓穴吗,有啥好怕的。
“文革的时候破四旧,你爷爷挖墓的名气太大,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害得你奶奶气没顺过来,就这么走了。”父亲缓缓地说起了这段尘封的往事,平静的语气都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我们兄妹几个都是牛鬼蛇神的后代,都没得书读。不过说来也奇怪,文革时斗得那么凶,这运动一过,四里八乡的,谁家死了人,还是照样来请你爷爷去挖墓。”
“看来爷爷还是很有名气的么。”家明只能这么自我安慰的说,好歹爷爷也算是个有名气的人物了。
“哦,对了,听老一辈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还给鬼子挖过墓。那时小鬼子杀人无数,你爷爷只身一人去找到鬼子,说服一个少佐,让他给鬼子杀的人挖墓。”
“日本鬼子同意了?”
“嗯。不过因为这个事,你爷爷在文革的时候被整的很凶。差点没活过来。”
家明虽然不能理解爷爷的用意。不过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爷爷是想那些死掉的中国人都能入土为安,是吗?”
父亲点点头。“应该是吧。”
家明正在收拾着旧衣橱,突然“啪”地一声,从衣兜里掉下来一本书,看样子有些年岁了,封面是皱巴巴的土黄色,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挖墓人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