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谪居黄州已将近四年,虽足不出黄州,诗词文章却风行海内。苏辙就感叹说,自从兄长斥居东坡,学问大进,就像江水沛然大涨,纵横驰骋,自己已追赶不及了。
一日,神宗在宫内进御膳,满案珍馐佳肴,神宗却食之无味,精神不振。张茂则进来启奏道:“陛下,原来苏轼并没有死,都是醉酒闹出的误会。”神宗惊喜地问:“果真如此?”张茂则掏出一页纸来,递给神宗说:“这是苏轼作的《念奴娇》词,黄州已经传唱甚广,人人都会唱‘大江东去’了。”神宗阅罢,精神大振,连连惊呼:“好词!好词!朕从未读过如此大气磅礴的好词!大江东去,波澜壮阔,一往无前,苏轼真是天纵奇才!”
张茂则故意说:“陛下,苏轼可是罪臣贬官哪!”神宗说:“谁说苏轼有罪了?”又自觉失言,改口说:“人谁无过呢?苏轼才学盖世,胸怀磊落,忧国哀民,实为忠臣。朕以为该是擢升苏轼回京的时候了。”张茂则贺喜道:“苏轼确是忠臣贤才,如今陛下失而复得,实在隆福齐天啊!听说他还在黄州成立救儿会,拯救弃婴,实在是仁德之举啊!”神宗大悦。
这时参知政事章惇求见。章惇奏道:“黄州太守徐君猷上奏,黄州团练副使苏轼倾力革除黄州杀婴恶俗,但却被黄州通判吴俊达百般阻挠,并以不实罪名将苏轼羁押牢中数日。如今苏轼又倡议成立救儿会救济女婴百名,光大圣上爱民之德,实乃善举。伏望陛下圣鉴,奖善惩恶,以示百官。”神宗阅览奏章后,大怒道:“大胆吴俊达,荒政怠职,不辨善恶。苏轼为朕施仁,他却陷苏轼于罪。恶莫大于毁人之善,此等昏官,不可宽恕。”即命逮捕吴俊达进京,听候审问。
圣旨很快下达黄州,差役将吴通判锁入囚车,押解进京,正好路遇苏轼等人。吴通判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垂头丧气地坐在囚车内,见了苏轼,不发一言。苏轼目送囚车而去,不禁长叹。
陈慥满心奇怪地问:“那吴通判几次三番与子瞻兄为难,如今获罪被逮,大快人心,子瞻兄何以长叹?”苏轼指着这条官道说:“三年前我就是从这条官道贬至黄州的。这官道上多少人来人往,宦海浮沉,想到这里,故发此叹。”
陈慥笑说:“子瞻兄既看得破,不妨去找佛印和参寥大师参禅如何?”苏轼说:“这两位冤家和尚,只怕坐在庙里也吵个不休。我去找他们,他们又要拉着我耍嘴皮子了。”原来佛印、参寥远送钱粮过来,暂时安歇在城南的安国寺中,苏轼也时时到寺中默坐谈禅。现在看到吴通判被逮入京,忽然想起自身遭际来,念此茫茫红尘,烦扰实多,清净恨少,便欣然拉着陈慥往安国寺去了。
眼见吴通判落马,又风闻神宗想要召回苏轼,王珪、蔡确、舒掸等人感到不妙,一起聚在王珪家商议对策。王珪将苏轼《念奴娇》词递给蔡确观看,慢慢地说:“‘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好啊,真乃千古绝唱,语意高妙,看似写赤壁,其实是抒发自己心志。难怪圣上爱才若渴,决心要重用苏轼啊。”
蔡确把词扔到一边,愤愤地说:“这是苏轼故技重演,每以诗词蛊惑圣心。相公当阻止圣上将他免罪升官啊。”舒掸也跟着说:“相公,苏轼对‘乌台诗案’怀恨在心。他若卷土重来,一定会借机报仇,到时必定纷争又起,朝野不宁。”
王珪老奸巨猾,见他们都急了,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二位不懂圣上心里的想法,老夫再上奏阻止,只会更坚定圣上的决心。”蔡确忧虑地说:“这可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束手待毙吧?”舒掸附和说:“是啊,相公,对苏轼万不可让步啊。让一步,他就能进百尺。”
王珪冷笑着说:“你们说得对,又说得不对。苏轼要防,但要防的不止苏轼一个。苏轼一事为何这么快就变生意外?关键是章惇密奏圣上所致。章惇这一奏,不仅黄州通判吴俊达被牵连入狱,而且苏轼重得圣心,晋升在望,实在是一石二鸟啊。”
王珪这一提醒,蔡确才恍然大悟,他们专心一意盯着黄州的苏轼,倒把眼皮底下的章惇忽略了。他点头说道:“对,相公,这章惇着实可恶!他虽为王安石的变法派,但与苏轼有同年进士之情,而且两人一直私交甚笃,守望相助。”
王珪忧虑地说:“苏轼虽然棘手,但毕竟远在天边。而章惇近在眼前,已官至参知政事,圣上还有意调任他为中书侍郎。若调苏轼回京,他二人联手,我们就难以应付了。必须想法子除掉他。”
舒掸眼珠骨碌一转,说:“相公,此事交给下官办理就是了。下官一定让章惇身败名裂!”
舒掸最擅长使用阴谋诡计。他找来一个叫作沈利的市井泼皮,拿些银钱堵住他的嘴,先让他诡称要变卖田产,又唆使他状告章惇的父亲霸占自家田产,并且告到开封府,将事情弄得沸反盈天。第二天舒掸就密札上奏神宗,请圣上严办。神宗大怒,即令御史台严查此事。舒掸意在诬告章惇父亲,给章惇扣上恃权枉法、徇私包庇的帽子,即使事后查证非实,也会令章惇清誉受损,不安于朝。章惇即刻令开封府查办此案。知开封府蔡京本因赞同王安石变法受到擢用,后来王安石、吕惠卿等人相继被排挤出朝,他却为人圆滑、善于钻营,没有被贬,被安置知开封府。他见章惇在新党人中威信越来越高,有意巴结他,就亲自过问此案,把沈利拘押到开封府大牢,百般毒打拷问。
舒掸又仗着王珪的权势,买通牢中关节,派人半夜里借郎中入狱医治为名,暗暗将沈利谋害了,做出个章惇为掩盖罪行、指使开封府杀人灭口的假象。
蔡京得知,立即登门拜访章惇,将沈利夜晚暴死牢中之事相告。章惇闻讯大惊。蔡京忙献计道:“下官已打听到沈利的来历,他本有田自愿出卖,后又改口诬告,背后定有阴主。”章惇问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唆使?”蔡京谨慎地看看四周,低声说:“下官派人查过,沈利曾与舒掸府上管家碰过头,还收了他的钱。必定是舒掸想借此诬告大人。”章惇冷笑道:“恐怕还不只是舒掸,他依附王珪,与蔡确等人沆瀣一气,设此计害我。我章惇可不是这么容易欺负的。”蔡京见章惇已自有主张,旁敲侧击地问:“大人,外面人都说,圣上最不能容忍兼并民田这等事,如今龙颜震怒,恐怕对大人不利啊。而且沈利已死,死无对证啊!”章惇冷笑道:“清者自清,我章家门风,最厌恶为利忘义;清廉之名,天下皆知!我当面见圣上,澄清一切。”蔡京说:“大人清正廉洁,圣上一定明鉴。”章惇笑道:“蔡大人秉公执法,章某感激不尽。”蔡京含笑告辞。
章惇是个强干精明的枭雄,岂能任人诬陷宰割?第二天上朝,台谏纷纷上章弹劾他。神宗发怒道:“章惇,沈利告你父霸占田产,你为何杀人灭口?”章惇冷静地说:“陛下,微臣冤枉。臣既然敢敦促开封府审理此案,就不怕他人诬告,意在查个水落石出,岂能杀人灭口?杀人灭口者,非是微臣,而是后有阴主,企图嫁祸于臣。臣虽不肖,但臣家还不至于为区区十亩地败坏家族清誉,伏望陛下明察。”
蔡确、舒掸出班奏道:“陛下,章大人自喊冤枉,恐怕是想逃脱罪责。沈利告发章大人之父强占田产,章大人应避其嫌,任由朝廷审理,岂能擅自下令审理涉嫌之案?”
满朝文武都知道王珪一伙人的权势,不敢得罪,都默不作声。王珪忽然屈身奏道:“陛下,章大人虽然对此案有些莽撞,但还不至于杀人灭口。另外,章家颇有廉名,臣不敢想会强占民田。伏望陛下,不宜深咎章大人过失。”
章惇早明白王珪表面上公正无私,为自己说话,但用心险恶,不可不提防,便恳请神宗:“陛下,臣决不担此污名,请求陛下择人审清此案,为臣洗刷嫌疑,还臣清白。”
舒掸指着章惇大声说:“大胆章惇!还敢百般狡辩,难道圣上会故意诬陷你吗?清白与否陛下自有圣裁。”章惇轻蔑地反驳:“舒掸,你这贼子,真是可恶至极!”神宗见状大怒道:“章惇,朝堂之上,岂能谩骂言官!”
章惇欠身施礼道:“臣一时无礼,还请陛下恕罪。但臣所以无礼,全因舒掸而起,此人道貌岸然,暗地里尽行鸡鸣狗盗之事。”
神宗忙问何事。舒掸心虚,吓得脑门冒汗,手足无措。章惇接着说:“禀告陛下,舒掸竟敢盗窃翰林学士院伙食费。臣已着人查清属实。这是翰林学士院三个月以来的伙食清单,这是郭文海、韩天麟、王义等人的证词,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伏请陛下御览!”一面掏出一份奏章来,递呈神宗。蔡确、舒掸等人大惊失色,王珪则暗暗叫苦。自己阵线内部的把柄让章惇抓住了,这招确实厉害,但脸面上还是装得若无其事。
神宗阅罢奏章,厉声喝道:“舒掸,究竟有无此事?”舒掸吓得连忙跪地求饶,大呼冤枉,帽子都磕掉了。神宗大怒道:“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如何抵赖!”舒掸吓得语无伦次,大叫:“陛下饶命!王大人救我!蔡大人……”王珪、蔡确假装没听见,拿着笏板毫不理睬。神宗呵斥道:“舒掸,你见利忘义、明偷暗窃,如此品行作为,怎可担当朕的言官?朕要贬你到外地,越远越好,朕不想再看见你了!来人,将舒掸驱逐出朝!”
舒掸顿时吓得两眼翻白,被侍卫拖了出去。神宗对朝臣说:“舒掸贪赃枉法,忌恨章惇,所以挟势弄权,诬告章惇之父。章惇实属无罪,擢升中书侍郎!”即改派王珪协助开封府审查此案,务必还章惇清白。章惇反戈一击,倒把舒掸扯下了马。王珪、蔡确等人沮丧无奈,又发泄不得,只得领旨而去。
舒掸雇了一驾马车,凄凄惶惶地踏上贬谪之路,没一个人相送。舒掸当年设计陷害苏轼,迫使苏轼外贬,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苏轼外贬,朝中正直之士对他愈加钦敬;而舒掸因鸡鸣狗盗之事外贬,颜面品格丧尽,人人不齿。
舒掸正自沮丧,忽然听车外有人大声说:“舒大人,且留步一叙!”舒掸诧异之余,探出车外,见章惇带着两个随从,正在旗亭候他。章惇拱手施礼:“章某得知舒大人今日离京,特来相送。舒大人,下车来喝一碗酒吧。”舒掸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下车来,却不敢动那碗酒。
章惇端起碗来豪饮一口,笑道:“舒大人,天寒地冻,路途遥远,还是喝碗酒暖暖身子吧!”舒掸惊疑不定,不知章惇在耍什么把戏,勉强喝了一小口,竟呛得咳嗽连声。章惇说:“舒大人被贬,只有章某一人来相送,舒大人却为何躲着章某啊?哦,忘了跟舒大人说了,宰相王珪大人已经查清了家父购置民田一案,纯系诬告,圣上已准奏。”
舒掸冷笑道:“章大人,你也用不着这样。有哪个朝官不被贬啊,下官没什么可丢人现眼的。”章惇微笑道:“舒大人此言差矣,若是政见不同,或遭奸佞陷害而被贬,尚有一腔正气,自然会得个好名声。而你就不同了,靠害人起家,如今却因盗窃翰林学士院伙食费而坐罪外贬,与君子被贬怎可同日而语?”
舒掸自知理亏,又知他存心来奚落自己,心气早泄了一半,但仍狡辩道:“君子?在舒某眼中,这世上只有王侯和平民,哪里有什么君子和小人。成者王侯,就是君子!败者,就是小人,是贼!”
章惇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道:“哼,你岂止是小人,你简直是个无赖!你们以为我是苏轼啊,可以随遇而安,逆来顺受,不愿与你们争斗!我可没那么好的耐性,我是有仇必报,以血洗血之人!你若害我一分,我必十倍还你!”
舒掸被骂得脸都发白了,嘴唇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赶紧爬上马车,狼狈而去。章惇放声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