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迈说:“父亲,要不是这场诗案,我们怎会在这里抵足靠墙而眠!哎,对了,父亲,为何俗语说‘在家靠娘,出外靠墙’?”苏轼答道:“在家靠娘,自不待言;出外靠墙,是说住店靠墙而睡总比靠人而睡要来的安稳!”苏迈叹道:“是啊,人太不可靠了。”
苏轼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想起这数月来的种种变故,人事无常,世情冷暖,恍如一场梦!如今临老投荒,戴罪远贬,栖居在禅房之中,听松风而望明月,不禁喟然长叹,觉得命运如此摆弄人,冥冥中受着无形的支配,却还琢磨不得、思索不得。他幽幽地对苏迈说:“迈儿啊,为父给你讲个故事。古时候啊,有个叫艾子的人乘船漂浮在海上。傍晚停泊在一座石岛上,夜里听见水底下有人哭泣,又像是有人说话,就仔细地听着。其中一个说道,‘昨天龙王下了一道命令,水族中有尾巴的都要斩首。我是一头鼍啊,怕被斩首,所以在这里哭泣。你是只蛤蟆,没有尾巴,你哭什么’?只听另一个声音哭道,‘即使我现在没有尾巴,但我怕龙王追究我做蝌蚪时候的事啊’!”
苏迈笑道:“父亲,要是被李定一伙听到了,您恐怕又要进御史台了!”
苏轼喃喃地说:“御史台……”哑然失笑。
第二天苏迈醒来,寻不见父亲,急忙起身在寺内寻找,却见苏轼在钟楼上撞钟,钟声悲响,震荡山谷。定慧院善济禅师吩咐小和尚不要打搅苏施主,只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苏轼走下钟楼来,向善济禅师顶礼,随其到住持禅房中打坐诵经去了。苏迈看着父亲虔诚诵经的模样,心中凄苦,正欲上前劝阻,善济禅师劝道:“阿弥陀佛,苏施主心中烦郁,劝阻无用。苏施主乃心境清明之人,过几日即能自行化解。”苏迈只好呆呆地倚在门边,无语相望。
自此苏轼每日盘桓在这定慧院内,随僧人起居饮食,打坐参禅。他本就对佛法领悟甚深,当年通判杭州时,与吴越名僧多有交接,如今遭逢大难,愈觉人生如梦,对佛法的参究更精进深刻了。自出狱到黄州,一路魂魄惊悸,身心不宁,现在终日焚香默坐,诵经参禅,渐觉万事都无可挂怀,把争竞得失之心都忘却了。
这日,苏轼正闭目默诵《金刚经》:“……须菩提,若三千大世界中所有诸须弥山王,如是等七宝聚,有人持用布施,若人以此般若波罗密经乃至四句偈语等受持读诵,为他人说,与前福德百分不及一。须菩提,于意如何?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
善济进来,不忍打扰,悄悄地立在一旁。少顷,苏轼睁开眼来,见长老在旁,急忙起身施礼:“苏某失礼了!苏某见过善济长老。太守命苏某来此居住,给长老添麻烦了。”善济说:“苏大人名满天下,能到敝寺一住,实使敝寺生辉。只是敝寺简陋,怕委屈了苏大人!”苏轼以佛语答道:“幻身虚妄,所至非实。法身充满,处处皆一。”善济大笑,随即邀请苏轼用斋饭。
这时陈慥拿着一个包裹走来,对苏轼说:“子瞻兄,遵夫人之命,弟特送来一些用品,还让弟邀你和迈儿到家中吃饭。”苏轼笑道:“季常兄何不与我们一起吃一回僧饭?”陈慥面有难色。苏轼立即打趣道:“莫怕河东狮子吼。这僧饭可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季常兄只怕还未吃过吧?”
一旁的小和尚都捂嘴偷笑,摆上几碗斋饭,其中一个问道:“苏大人,这僧饭与官饭有何不同?”苏轼笑道:“也同,也不同!”众和尚与陈慥都停箸静听。苏轼慢悠悠地说:“这同嘛,就是不论官饭还是僧饭,大家都在供着一个佛……大肚佛!”说着一手指着肚皮,众僧都笑。小和尚急着问:“那不同呢?”苏轼说:“僧饭饱人,官饭饿人啊!”众人都吃惊地瞪眼,不解其意。苏轼接着说:“你想啊,这僧饭越吃越圆满,人的精神圆满了,腹中自然也就饱了;这官饭呢,往往是越吃越没有良心,人要是没有良心了,就无耻贪婪,这欲壑难填之人,岂不是越吃越饿?”
众人拊掌赞叹。善济合十道:“阿弥陀佛,听苏居士这一番话,胜诵三年真经!”苏轼起身答礼:“哪里哪里,斋间闲谈,让长老笑话了。”众人也都笑而施礼。
转眼二十余日过去了,苏迈见父亲每日端坐诵经,莫不是把十日一见太守的命令忘了?他怕太守借故挑起是非,忙去问苏轼。苏轼胸有成竹地说:“迈儿莫急,我自有道理。”便由苏迈搀扶着来到府衙。
那曹贵早因苏轼不来拜见之事怀恨在心,意欲来个下马威,大声问道:“下面站的可是苏轼?”苏轼答道:“正是罪官。”曹贵猛一拍桌子,喝道:“大胆苏轼!依大宋律例,罪官本州安置,须十日一拜,如今二十余日不拜。分明是蔑视本官。来人!重打四十大板,让他长长记性!”说完即命衙役上前。苏轼捂住口鼻,略一咳嗽,装病道:“大人,罪官苏轼初来此地,水土不服,这几日卧病在床,怕是得了瘟疫了。害怕传染给大人,故未能及时前来拜见。”说完,又一个劲儿地咳嗽起来。众衙役都面面相觑,纷纷退后。曹贵也用袖子掩了口鼻,皱眉说:“既然如此,先回去养好病再说。”
苏轼父子退出府衙来,苏迈笑道:“父亲此计甚好,以后不用十日一见这太守了。”苏轼也笑说:“为父也不愿见他这张丑脸啊。”正说着,走到一条林荫小路上来。
这时春光正盛,四处绿树繁花,景致清幽。父子二人心情畅快,欣赏着春光,慢慢走回定慧院。在院首东面的山坡上,一株海棠正迎风怒放,那满树鲜艳的颜色,似乎要把苏轼衰病的老眼都照亮了。苏轼大惊大喜,紧跑几步,驻足花前,凝神玩赏,口中还喃喃自语:“这样的海棠,似只有西蜀才有啊,怎么长在了这黄州呢?”苏迈笑道:“想必是这花知道父亲要来此地,故而从天而降的吧。”苏轼捋着胡须,开怀大笑。
这时一位老农赶着牛从旁经过,看见苏轼如此激动地欣赏路边的野花,大惑不解地问:“先生,这花有何好看的?”苏轼答道:“老人家,这是海棠,是名花啊。”农夫不以为然,淡淡地说:“先生真是多情啊,再好的花儿,在这儿又有何用呢?没人赏它。”说罢,赶着牛悠悠而去。
苏轼一下子怔住了,自言自语道:“在这儿又有何用?无人赏它,就没有用吗?”
不必定期去参见太守,苏轼便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平日在定慧院念经打坐,天气好时,便信步走到附近的田野农家,饱看这里的山林风光。黄州地势低平,池塘溪流遍布,翠竹绿树触目即是,终日闲走,也不会觉得厌倦。长江对岸的武昌岗峦起伏,古木苍然,虽没有幽深险绝的去处,倒也可供游赏。有时候苏轼会雇一叶扁舟,漂荡过江,到山林深处消磨大半天的光景。
黄州的农人都知道本州贬来一位当世的大才子,并时常见他穿着粗布衣裳独行在山径田埂上。苏轼逢人都亲切地打声招呼,仿佛是地道的黄州人了,由此也结识了不少古道热肠的当地人,有进学的秀才,有卖酒的店家,也有耕田的老农。有时相从出游,必乐而忘返。赶上下雨天,江上不得行船,便止于农舍歇脚避雨。勤劳本分的友人必定会杀鸡烹鱼来款待,苏轼与其对饮几杯薄酒即可闲聊到深夜。
四十多岁的潘丙本已中了举人,后隐居于武昌樊口,在江边开了间小酒馆。苏轼有时过江来,定去他店中喝几杯浊酒,有时银钱不够,潘丙也不计较,慷慨地赊酒给他,或者是白送。潘丙还时常向客人炫耀说,朝廷贬来一个因写诗获罪的大文豪,经常到本店来喝酒。客人也乐意聚拢到他店里,希望有一日能与传说中的文豪同桌对酌。
这一日,苏轼又翩然渡江来,缓步踱进潘丙酒店,笑道:“潘兄,最近生意可好啊?”潘丙一见苏轼来了,忙迎过来说:“托大人的福,还行。”苏轼一摆手:“我是个穷骨头,有什么福可托,有福就不会贬到这里来了。”潘丙憨厚地说:“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人在官场,哪有一帆风顺的。您是当今的文坛泰斗,是为老百姓写诗才得罪朝廷的。”一边说,一边亲自斟上茶来,吩咐店小二摆上丰盛的酒菜。
苏轼见摆了这么多酒菜,忙说:“潘兄,上这么多菜不行啊,我可没那么多钱。”潘丙一边忙着端菜,一边说:“先生放心吧,已经有人给你付钱了。以后你天天来喝酒就是。”苏轼大为惊讶,忙问是谁。潘丙说:“是一位英俊的公子和一位美貌的夫人。这里还有他们给您的信呢。”说着从怀里将信掏出来递给苏轼。苏轼看那信,却是一首词:
君别杭州去,西湖七载愁。红杏清泪付东流。只有孤山梅朵,望归舟。忽报风云起,凤凰不自由。江湖难储一分忧。莫道是非成败,恨悠悠。
信中不曾署名,但看那字迹,无疑是杭州的周韶。苏轼在杭州曾助她脱籍,她如今暗暗相助,还留了这首劝慰开导的词,如此情深意重,怎能不令苏轼感慨?他即刻问潘丙:“她现在在哪里?”潘丙指着江边渡口说:“乘船刚去不久。”苏轼快步走到江边,远望江上烟波,一点白帆若隐若现,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了。苏轼知道她避而不见,自有她的道理,不禁长叹一声,慢慢走回店中。
想起往事,苏轼不禁感慨万千,一时喝得大醉。天色向晚,苏轼摇摇晃晃地起身道:“潘兄,我这就回去了。多谢你的盛情款待。”潘丙忙过来扶着:“苏大人,你喝得不少了,别掉到江里去,还是先在我这里睡一会儿吧。”苏轼醉眼蒙胧,摆摆手说:“我没醉,掉不到江里,就是掉到江里,龙王也会把我扔上岸来的。他一定会说,你……你还不该来,九九八十一难,还有八十难等着你呢。”潘丙笑着说:“难说啊,没准龙王会留您在龙宫当翰林学士呢。”苏轼反说:“我才不伺候他呢。”说着,走出店外。潘丙搀扶着说:“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我不放心。”苏轼说:“放心吧。你要送我,以后就不来了。”
潘丙没法,只好扶着苏轼小心上船,又嘱托艄公看好他,不要让他靠近船舷。艄公常载着苏轼过江,十分相熟了,连声答应,驾舟离岸而去。潘丙站在江边,远远目送那小舟出没在波浪中,摇头叹息不已。
小舟飘摇过江,那江潮初平,与小舟低昂上下。月亮已从一片黝黑的林子后升起了,把清辉平铺在江面上。苏轼见此景象,心中畅快,歪歪倒倒地站到船头,要将这清江明月的图画看个分明。倒把那老艄公吓了一跳,忙把苏轼拉回来。所幸船很快靠岸,艄公扶苏轼上岸说:“苏大人,慢点,我送您回寺去。”苏轼婉谢了,一个人幽幽地向山径走去。
小径蜿蜒,直绕定慧院东墙松林而去。苏轼晃晃荡荡地走到那株海棠花下,仰首凝睇,悄然不语。海棠也默默无言,在林间薄雾中幽幽绽放。月光轻柔地从密树间漏下来,散碎地铺在如茵的绿草上。苏轼醉眼蒙胧,只管去听这月下山中的一切声息,心想道,这海棠花春睡未足,还是不去打搅的好。莫非也同我一样醉了?酒劲儿一时涌上,便斜躺在路边的青石上,酣睡起来。
夜归的农人牵着牛从路边走过,看到石头上躺着一个人,仔细一瞧,正是常常赏花的那位苏大人。农人好心,恐露水沾湿了衣衫,忙去叫醒苏轼。恰好苏迈见父亲至夜未归,下山寻来,赶忙谢过老农,把苏轼背上山去。
苏轼还兀自沉浸在那一片梦境般的情景里,知是苏迈来背他,微笑道:“迈儿,为父这一觉睡出一首海棠诗来!”苏迈说:“那父亲快念来听听!”苏轼仍是醉意醺然,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明月,一首海棠诗从唇齿间流淌出来: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
次日酒醒,苏轼起身将昨夜作的诗誊录了一遍,还不断吟哦。苏迈端洗漱水进来说:“父亲还惦记着作诗呢!”苏轼笑道:“醉里作诗,如有神助。”苏迈说:“父亲此诗,可谓写得海棠神韵。我想就算是生长陋邦,海棠也会因父亲的诗而引以为幸的。”苏轼听罢大笑。
苏迈又掏出一封信来说:“父亲,叔叔来信了,说是不久会送母亲和弟弟们来黄州。”苏轼大喜,急忙接过信来仔细看,半晌又说:“难为子由了。他携家带口也不容易。”转念又十分发愁:“一大家子人来黄州可怎么办呢?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啊。”苏迈也跟着发愁,但还是安慰父亲说:“所幸家人又可团聚了。”苏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