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御史台监狱死一般寂静,远远的只有鞭打辱骂之声。这时一个黑衣人轻巧地跃过高墙,脚尖一点就上了房顶。他匍匐而行,揭开瓦片朝下窥视,看见刑讯室内,苏轼半歪在地上,衣衫不整,胸膛上全是鞭痕。何钦几个人打得累了,口中谩骂不已,愤愤地离去,只留下一个人锁起门来看管。那黑衣人见状,从腰间抽出匕首,几次欲冲下房去,然而又强忍住了,盖上瓦片,飞身离去。
苏轼被打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被送回牢房。何钦折腾了一夜也没能让苏轼屈服,气焰早消了一半。他恶狠狠地骂道:“老骨头真够硬的。今天姑且饶过你,回头再收拾你!”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苏轼一瘸一拐地向牢房走去,狱卒不时在后面推他一把,喝命他快走。
苏轼吃力地走着,散落的一缕头发遮在了脸上,愤怒的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穿过牢房黑洞洞的走廊,苏轼被狱卒一脚踹进牢内,猝不及防,跌倒在地。狱卒锁好牢门,扬长而去。苏轼艰难地撑起身,踉跄着来到牢门口,愤怒地举起双拳吼叫:“暴政!暴政!”
这时,梁成端着一盆热水赶来。苏轼悲愤地大声说:“梁成,士可杀,不可辱!这是什么世道,我为何要苟活在这污浊的世上?什么制策三等,什么国士名流,什么清正廉明,什么忠君爱民!早被这些小小狱卒给打光了!圣上啊,这就是你的仁政吗?”梁成流着泪劝说苏轼:“苏大人,你就忍了吧,忍过一日是一日!”
远处牢中的囚犯木然地看着苏轼,不明白他被折磨了一整夜,为何还有力气喊叫。看看梁成,看看左右牢舍中的犯人,苏轼呆坐在地上,颓然无语。牢房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崇政殿上,神宗临朝。退居许昌的范镇听说苏轼被捕入狱,连夜写了奏章送到朝廷来,奏章里说:“自古迄今,诗有风雅颂之分,固有美刺一说。周朝之政,不谓不美,尚有刺政之诗。自始皇出,焚书坑儒,天下缄口,士民无言,秦以此短命而亡。自汉以降,不兴文字之罪,几近千年矣。今杀苏轼易,服天下难,一苏子死而忠臣避退,一文狱成而奸佞猖行!国之兴衰,庶几一系于此。伏望陛下三思。”神宗读罢大怒,将龙案一拍,霍地站起。群臣个个悚惧不敢言。神宗气得两手哆嗦,有些委屈地说:“朕一心变法图强,范镇竟然……竟然含沙射影,以秦始皇比朕!”众大臣惊呼不已,悄悄议论:“这还了得。”“范镇太过猖狂!”
神宗气得坐不住,来回踱步道:“变法图强,自古如此,为何变法就如此之难?”忽而又高声向众大臣问道:“卿等可直言,我大宋难道不该变法?”
李定当即出班,躬身说:“世无不变之法,陛下奉天承运,应天而动,实乃千古圣君!”众大臣也忙齐呼:“陛下乃千古圣君!”
神宗“嘿嘿”冷笑:“你们不要以为朕真的糊涂,什么千古圣君,朕能不是昏君、庸君就不错了。看看,范镇差点就要将朕说成暴君了!”
蔡确适时出班,奏道:“范镇大不敬,罪大至极,应处极刑!”章惇急忙出班劝说,并援引宋朝从不杀上书言事的士大夫之惯例。蔡确却说:“范镇居心叵测,并非言事!”李定等人纷纷附和。章惇怒不可遏,大声反驳蔡确:“上书即是言事,不言事如何上书?”也有一些大臣点头称是,支持章惇的主张。
朝堂上气氛已是十分紧张,神宗见众臣争论,便默然就座,不再言语。这时,内侍张茂则匆匆上来禀告宰相吴充病逝。神宗和众大臣听了惊讶不已,大臣们耳语议论。神宗迟疑了片刻,显得有些颓丧,叹气道:“罢了。范镇之事,就此搁下吧。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接着命王珪领众臣去办吴充丧事,并嘱咐要以国礼葬之。神宗凄然地看了看满朝百官,无奈地退回内宫去了。
张璪、李定等见一审苏轼不利,又接着轮番提审,意欲消耗他的精神,摧垮他的斗志。苏轼又被带上堂,昂然而立。李定不无嘲讽地指着当中的座椅说:“苏轼,今日给你一个座位,请坐吧。”苏轼冷笑着,安然坐于大堂中央。
李定接着说:“我来问你……”苏轼抢过话说:“我先问你,狱曹有无权力审我,而且打骂动刑?”李定“嘿嘿”一笑,佯装不知,阴阳怪气地说:“他们审你了吗?本官没命他们审你。不过……就是王公大臣,一旦来到这里,也要服从这里的规矩呀,不能没有王法,是不是?”
看着李定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苏轼坦然大笑不止。李定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苏轼为何发笑?”苏轼回答说:“当年包公言道‘这御史台大狱一旦被小人玩于股掌之中,就成人间的地狱,忠臣的法场’。”
李定咆哮说:“你忠吗?你目无君父,何颜说忠道直?”苏轼冷笑道:“苏某不敢妄称大宋第一忠臣,但自幼受父母教诲,君父之理是牢记在胸的。我大宋朝以仁孝治天下,苏某至少还懂人子之孝。”
苏轼最后一句话是暗骂李定不孝。李定不服母孝、不守母丧,一直饱受讥评,甚至有正直官员上书建议朝廷削去其官职,永不录用。后来他巴结急于揽士的王安石,指天发誓,成功地欺骗王安石在朝堂上为他担保绝无不孝之事,才得以保住官位,进而又转投王珪,才攀爬到今日的官职。李定最忌讳别人提他这些不光彩的家底,不禁恚怒道:“李某自进京师为官,诬我不孝者,就是你这竖子!”
苏轼“呵呵”一笑,仿佛戏弄小孩一般:“慢来慢来,你冤枉好人了。乌鸦自食其力,也还知为母捉三日之食呢。大人治苏轼之罪不会是公报私仇吧?”
张璪在一旁悄声地说:“切勿让苏轼占了上风,中了他的圈套。”李定这才定了定神,“哼”了一声,厉声说:“你的《山村五绝》分明是在讥讽朝政!”
《山村五绝》是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有感于新法颁布后农民的真实生活而作,五首诗依次为:竹篱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无象太平还有象,孤烟起处是人家。(其一)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其二)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无食盐。(其三)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其四)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不须更待飞鸢坠,方念平生马少游。(其五)这五首诗被李定等人挑出来,被认为是苏轼诽谤新法、指斥圣上最显著的证据。
苏轼朗声笑道:“《青苗法》颁布后,圣上不准强行贷款,而江浙一带某些官员为标榜青苗政绩,强制贷款,结果弄得杭州监狱人满为患,农商不兴,此乃有目共睹。李大人,你敢脱去这身官服与本人到当地核实吗?”
李定当然不敢了,他只管张嘴骂道:“苏轼,你这是在污蔑圣上的良法美度。”苏轼笑着反问李定:“污蔑?既然如此,那当年沈括为何去放粮呢?圣上看到郑侠的《流民图》何以罢免王介甫的相位呢?”
这些都是事实,天下人人皆知。李定无法反驳,只好狡辩说那是天灾难免。苏轼微笑着看看李定,突然脸色一沉,高声地说:“自古神州共事一天,杭州过去也有旱蝗之灾,为何过去能抵御,自变法以来就难以抵御了呢!尔等只知谄媚圣上,取悦圣心,以图升官发财,不管百姓死活,这是忠臣吗?最多也只能叫弄臣。什么叫弄臣呢?上取媚以欺瞒人主,下施威以压榨百姓!”说完,极度蔑视地看了李定一眼。
李定气得暴跳如雷,张口结舌地不知如何反驳苏轼,只是猛拍惊堂木,喝令退堂。
李定三人又被苏轼挫败,不胜烦躁,便来到王珪府上商议对策。三人坐于厅堂内等候,久久不见王珪人影,他们沮丧不已,愈发显得疲惫委顿。张璪恨恨地抱怨:“这苏轼实在难缠,本来是我等审他,现在倒像他审我们。”李定咬牙切齿地说:“实在不行,给他上重刑,看他还强词夺理!”舒掸也附和:“对,打他,重重地打,看他还敢不敢嘴硬!”
这时王珪才缓缓进来,满脸含笑。他身后跟着一位仆人,端着托盘,盛有一大碗汤和三个精致的小碗。王珪亲手给张璪三人盛汤,笑着说:“来,来,几位同人连日审案辛苦了。老夫亲自吩咐下面给你们熬制了桂花汤,清热去毒,提神养身。来,你们都尝尝。”
三人见王珪气定神闲,丝毫不着急提审苏轼的事,心中正感纳闷儿,但又不敢问他,只得端碗喝汤,连声赞叹好喝。王珪于堂上坐定,这才笑着对众位说:“苏轼一案,千头万绪,庞杂难断。加之苏轼是何等人物,岂是甘愿俯首之辈?所以你们审案,不要以为能一蹴而就,势如破竹。慢慢审,苏轼再有耐性也会不堪牢狱之苦,总能等到破绽,到时候让他主动认罪,则可大功告成。”李定等点头称是。
第二天,苏轼再次被提审。舒掸怒问:“苏轼!《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分明是在讥讽圣上兴修水利,你还有何话可说?”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为苏轼任杭州通判时观钱塘潮所作,苏轼吟道:
“定知玉兔十分圆,已作霜风九月寒。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
万人鼓噪慑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更西流。
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
吟毕,苏轼问道:“可是这几首诗?”舒掸等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苏轼竟有这样惊人的记忆力,十几年前的诗竟能倒背如流,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苏轼见他们不说话,便说:“所谓讥讽新法,可是指‘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等句?”舒掸点头承认。苏轼笑着说:“如果谈到水就与圣上兴修水利联系起来,那天下人就变成哑巴算了!”
舒掸怒斥说:“休要狡辩,你的《和刘攽寄张师民》两首诗,骂尽天下读书之人,还有何面目妄称圣人之徒!”
苏轼皱眉沉思,说:“苏某奇怪,我大宋以文采风流笑傲前人,却不知为何堂堂知谏院、御史大人都是诗盲!”
舒掸不满道:“大胆,你说我们是诗盲,你的诗作何解释?”苏轼侃侃而谈:“‘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是说有些读书人嘴上侈谈仁义道德,实则以此为追求功名之捷径、阶梯。‘相夸绶若若,犹育麦青青’,是说追求官爵利禄之人,以印绶相夸,以为不朽。然而,其坟墓迟早会被夷为平地,种上青青的麦子,其意在劝刘贡父不必为失一官职而挂心,宽解之语,乃人之常情嘛!难道还要苏某劝刘贡父哭上三天三夜不成?至于最后两句‘癫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也属实理。醉酒之人不免有些癫狂,酒力过后,自可醒也。”
舒掸“哼”了一声,继续指责苏轼说:“你把弹劾刘攽的人比喻成醉酒之人,不是讽刺又是何意?”苏轼皱眉问:“世上醉酒之人比比皆是,就是把你舒掸比喻成醉汉,难道需要治罪吗?尔等台谏,屡屡弹劾直言之臣,任意打击,为所欲为,望风捕影,却不让他人说半个‘不’字,这大宋江山难道姓舒吗?”
听了苏轼最后的反问,舒掸慌忙摆手。李定一拍惊堂木,反驳道:“苏轼,你在给李常的赠诗中说‘岁恶诗人无好语’、‘洒涕循城拾弃孩’,分明攻击新法有害百姓!”舒掸见李定给自己解了围,赶紧擦擦额头的汗珠。
苏轼笑着对李定说:“你李定缺乏家教,轻易就动无明。我问你,《手实法》是新法吧?若此法允当,圣上为何还罢免此法?请你说清楚!”李定登时无语辩驳,只好转移话题,说:“即使如此,也不似你所渲染的百姓到处扔婴儿!”苏轼慨然说:“刘庭式的道德为人,朝廷上下无人不知。你把他传来,当时他任密州通判,你问问他,我捡了多少婴儿?李大人,是否你我到密州问案,查询证人?”
李定害怕又上了苏轼言语的圈套,赶忙摆摆手说:“我不用劳师远循,即可判若神明。”苏轼脸上写满不屑,“哼”了一声,说:“就你?你不传证人问案,分明是陷害忠臣!随意陷害州官,该当何罪!”
一直在旁边的张璪终于站出来低声说:“苏轼,少安毋躁,戴罪之人,咆哮公堂,也是罪!”苏轼立刻反问张璪:“苏某何罪之有?张璪,你会判案吗?当年若非苏某,你所判冤案必罪自身,还有何面目教训他人?”张璪任凤翔法曹时,太守和签判还未补缺。他代理职事,审理案件,错乱无数。最后苏轼上任,才一一纠正。张璪尴尬无语。
李定命押下苏轼,苏轼哈哈大笑,不等众衙役上前,转身而去,众衙役只好跟在苏轼后面。看着苏轼的背影,李定又气又急,尴尬地一拍惊堂木,却再也喊不出“退堂”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