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死后,巢谷伤心欲绝,考虑到密州已太平无事,又挂念师傅,便辞别苏轼。他到小莲坟茔前祭拜后便离开密州,前去寻找师傅吴复古了。
苏轼内心伤痛,每日埋头政务,以期暂时忘却。他兴办乡学,教化民众,组织百姓兴修水利,但夜深人静之时,却更是伤心。这一日府衙无事,苏轼愁闷,便叫上刘庭式一起到密州田间巡察庄稼生长情况。
秋天密州的广野上,金风飒飒,火红的高粱一望无际,在秋风中形成一波又一波的红浪。苏轼与刘庭式一起骑马而行。苏轼抓过一穗已熟的红高粱,欣然而笑,说:“吕惠卿被贬,《手实法》和《以田募役法》被废。这丰收的粮食,百姓们可以装进粮仓里面啦!”
刘庭式钦佩地历数苏轼来密州后的诸项政绩——救灾民、灭匪患、兴水利、办乡学,称赞苏轼一年多来政绩昭然。苏轼喟然长叹,说:“惭愧,密州百姓仍很穷困。若能使百姓们家家有余粮,人人能识字就好了。要知道,治穷不治愚,等于种地不施肥呀。”
刘庭式点点头,他知道苏轼曾极力反对王安石大办州学,如今又在密州开办乡学,不禁心中疑惑,便问起苏轼。苏轼回答说:“地方自主办乡学州学是一回事,朝廷号召大兴州学又是另一回事。”接着说起两者的不同:“地方主动办,积极性发源于自己,必倾力办好;朝廷来办,官员必然大量增加,且有衙门风气,百姓和国家的负担就会越来越重,必半途而废。”刘庭式瞬间领悟,深为叹服,接着说:“嗯,就像《青苗法》一样,本为利民,反致害民病民。一旦与官员的政绩扯在一起,弄虚作假的种种毛病就多了起来。”苏轼点头称是。
两人巡察一番,看到庄稼果穗饱满,便高高兴兴地回到府衙。驿差恰好送来最新的邸报。苏轼接过邸报,阅读到“朝廷派韩维前往契丹割地求和”的内容,登时激动地站起来,大声慨叹:“割地、割地,求和、求和,如此下去,国土日蹙,民生日迫,国将不国!”刘庭式疑惑地询问因何发怒,苏轼将邸报递给他。刘庭式读后也很震惊,略微沉吟,问苏轼王安石为何不劝阻朝廷一味求和。苏轼低声叹息,忧心忡忡地说:“今日之王安石,大概不是过去的王安石了,皇上未必肯听他的话了!”
刘庭式说:“尊父的《六国论》表面上是说六国割地求和最终灭亡,实说大宋不该向辽和西夏割地求和,蹈六国的覆辙。此文天下传诵,尽人皆知,朝廷上一众大臣难道都是瞎子,无视这昭然之理!”苏轼愤然地说:“割地求和,岂有宁日!割一块肉给契丹,西夏就要我大宋一条腿,终至国家。我覆亡!”
刘庭式叹息一声,看着苏轼,建议说:“太守,我等报国无门。明日出猎,太守就以密州为边关吧!”苏轼明白刘庭式的用意,慨然同意明日以虎狼为胡虏,杀他个痛快!
第二天,密州白云山重峦叠翠,秋高气爽。苏轼与刘庭式带领着几十个人,骑马挎弓携箭从山冈上奔来,兵卒黄狗,架苍鹰,众多密州百姓也跟在后面鼓噪呐喊。奔到山岭,刘庭式认为此情此景,不能无诗,建议苏轼作诗纪事。苏轼勒马平冈,捻须沉思片刻,朗声吟诵:“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刘庭式等人鼓掌高呼:“射天狼!”所有百姓也跟着齐声呼喊起来。喊声雄壮,震荡峡谷,直冲云霄……
变法之初,韩琦、欧阳修等都写信劝说王安石要有识人之明。苏轼更是当面直指吕惠卿、李定都是小人,是为了仕途升迁才环伺左右、支持变法。无奈王安石刚愎自用,视指摘变法弊端为反变法,而视大唱变法颂歌为忠于国事。然而,变法大业被吕惠卿等弄得怨声载道,王安石无奈罢相。这次复相,王安石本想矫正变法弊端,不料吕惠卿使出小人伎俩,用几封私人书信令神宗对王安石大为不满,不再信任他。现在国势不振,山水日瘦,新法也落得个虎头蛇尾。王安石想及一生雄图大志,不为名利,不图安逸享乐,到头来却落得个如此光景,不免心中悲苦,在屋内不停踱步的他喃喃自语:“皇天后土啊,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哈哈哈哈……”王安石落寞凄怆地笑着,笑到老泪纵横。
政治上遭受打击之后,爱子王雱又因背疮崩发而死,这一切都令王安石心如死灰。于是他第二次辞去相职,带着王雱的灵柩落寞地离开汴京,举家沿水路返回江宁。一行人在长江瓜洲渡口登岸。王安石一身便装,独立岸边,望着浩浩东去的长江,感怀良多。那江潮澎湃轰鸣,仿佛在应和他。
历史上著名的“熙宁变法”的中心人物就此远离政治舞台,但变法及变法引发的是是非非却并未因此终止,反而愈演愈烈。
神宗虽然年岁渐长,却仍如刚即位时那般少年意气,自信以至自负。王安石信札中“无使上知”的语句令他气愤异常。虽然王安石递上辞呈,自己也准了,但还是愤懑不已。然而,王安石辞相后的职位空缺终究要即刻填补,所以他将吕惠卿、王珪、李定、舒掸等人召进迩英殿,宣布新一轮人事任命。
吕惠卿轻整衣冠,俨然胸有成竹。当听到张茂则宣读到“擢李定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吕惠卿看看李定,以为自己必做宰相,不觉有几分得意。不料,接着却听到“擢王珪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拜宰相”。吕惠卿听此犹如雷击,瞠目结舌,随之浑身战栗。
王珪施礼后,仍是不动声色地谢恩说:“臣谢主隆恩,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神宗满意地对王珪点点头。吕惠卿这才明白自己再一次中了老狐狸王珪的圈套,辛辛苦苦地为他做了嫁衣裳,心中气恼不已,只觉头晕目眩,终于晕倒在地。神宗轻蔑地瞥了一眼吕惠卿,命人扶他下去。王珪仍是不动声色,视若无睹。李定、舒掸等先是吃惊、同情,待看到王珪的神色后,立刻换上厌恶的表情。
中秋之夜,在济南任职的苏辙站在窗前遥望远方。史云端着一碗羹汤走过来,请苏辙来吃一碗“玩月羹”。苏辙叹气说:“夫人,今日中秋团圆佳节,我与哥哥却已分隔七年,至今不能相见。”史云也说不知哥哥一家在密州过得如何,苏辙接着忧虑地说:“我听说朝廷已任命哥哥改任山西河中府太守,不知何意。如今王安石已罢相,王珪继任宰相,朝政仍是小人当权。哥哥的这个中秋想来更不会过得舒心,唉……”
密州明月当空,苏轼、王闰之、采莲、苏迈、苏迨、苏过、朝云在庭院内围坐一桌。桌上酒食果蔬俱全。苏轼看看空中明月,说:“今日中秋节,我们来密州已两年有余。这两年,可不寻常啊!”采莲爱怜地看着苏轼鬓边白发,心中为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感伤,连说苏轼不容易。王闰之忙说:“子瞻不易,表姑也不易。子瞻,今日你应该好好敬她一杯。”
苏轼举杯敬采莲表姑,然后转身对王闰之说:“夫人,苏轼虽是文人,但有时不免粗鲁,我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苏轼爱喝酒,量却浅,所以饮酒辄醉,王闰之慌忙劝苏轼不要再喝了。
苏轼已有醉意,说:“不要管我,让我喝个痛快。来,朝云,我也敬你一杯。你日夜操劳,还要带着迨儿、过儿读书,难为你了。”朝云惊慌,连忙避席说不敢。苏轼有些生气,说:“什么不敢,喝了吧!”王闰之又说:“先生让你喝,就喝了吧。”朝云便一饮而尽。
苏轼又自饮一杯,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喃喃自语说:“要是子由在就好了,我已经七年没有见他了,我很想念他。子由远在千里之外的济南,还有巢谷兄不知云游何处。”说着便眼角带泪,长叹不语。
王闰之递过手帕,苏轼拭泪,接着说:“母亲走了,父亲走了,姐姐走了,弗儿走了,小莲妹妹也离我们而去,这人生怎么如此无常。”说到此处,苏轼已是黯然伤神,他提议大家一起来敬他们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