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盖新房,没有一个老百姓来帮忙。第二天出门时,看到门口、屋顶上被铺天盖地的烂菜、臭鸡蛋和烂荔枝等弄得乌七八糟、惨不忍睹,登时险些背过气去。这和苏轼造桄榔庵的情景比起来,可谓天壤之别。
苏轼住在儋州,最爱做的就是和陶渊明的诗,每一首都和遍了,有的诗还一和再和,乐此不疲。他早年也爱陶诗,但越到老年,被贬得越远,才越有深刻体会,越能悟得其中滋味。
这日,苏轼又写了一首:“新浴觉身轻,新沐感发稀。风乎悬瀑下,却行咏而归。仰观江摇山,俯见月在衣。步从父老语,有约吾敢违。”苏过拿起来念罢,品味许久,赞不绝口:“父亲有的诗写得比陶渊明的原诗都要好。这些诗正可谓‘外枯中膏,似淡实腴’、‘绚烂至极,归于平淡’。”
苏轼正看着窗外,笑道:“好,过儿也会评诗了。为父残生就蜗居在这海南桃源仙岛上,做个域外陶渊明。如今正是‘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过也向窗外远处望去,不禁一脸神往。
忽然听见一阵喧哗,苏轼转头望去,只见阿勇与李老汉、阿福、阿仔还有好多村民带着酒食,一路欢呼着奔跑而来。阿勇脚还没进门,就欢天喜地喊着:“先生,我回来了!”苏轼心中早已猜到几分,忙满脸微笑地起身迎出去。
李老汉热泪盈眶,激动地说:“苏大人,阿勇在广州中了秀才!托苏大人的福,他可是我们儋州的第一个秀才!您不仅救了阿勇的命,还让他考上了秀才,这可让我怎么谢先生啊?”阿勇也文绉绉地说:“若不是得益于先生言传身教,阿勇怎能有今日?”苏轼笑道:“谢什么,利人莫大于教,老夫也高兴。老夫早已料到阿勇会有今日。”
阿福拍拍手中的大酒坛子:“苏大人,村人都邀你一同去饮酒庆贺!”村民们齐声附和。苏轼越发高兴,豪气干云地说:“是该庆祝。这里太拥挤了,咱们到学堂去,一醉方休!”众人簇拥着苏轼,欢呼着往学堂去了。
村里出了儋州第一个秀才,全村人都万分高兴。学堂里早已满座,有的干脆就随意地坐在地上。阿黑、阿六奉葛贡之命给苏轼送来两坛黎家米酒,也被拉着不许走。众人喜笑颜开,载歌载舞,飞觥献斝,月上枝头时还兴致不减。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村民们争着向苏轼敬酒,每人都有一套劝酒词,感谢他治病救命之恩,感谢他教会他们用药治病、用牛耕田、挖井取水、认字读书,感谢他让这里改掉种种陋习、成为文明开化之地。苏过见父亲已醉眼蒙胧,附耳劝他少喝些,小心醉了。但苏轼酒兴正浓,来者不拒,端起碗来潇洒地仰脖一干而尽。
李老汉一家更是敬了又敬。阿勇敬酒时说:“先生来这儿之前,各族不睦,纷争不断。先生一来,则气象承平,化干戈为玉帛,各族受益获利。阿勇对先生万分敬仰,感恩不尽!”众人哄笑道:“阿勇中了秀才就是不一样,说的话都让人听不懂了!”阿勇又请苏轼给学堂起个名字。苏轼道:“今日是学堂出第一个秀才的日子,大家饮酒庆贺,载歌载舞,就叫它‘载酒堂’如何?”众人齐声喝彩。
阿仔也调皮地捧着一小碗酒来到苏轼面前:“苏爷爷,我也敬你一碗酒。你是上天派给我们的神仙,阿仔跟先生读书识字,就是神仙的学生了!”众人都大笑起来。苏轼笑逐颜开。摸着他的脑袋说:“好,你我师徒二人饮尽这碗神仙快活酒!”阿仔抿了一小口,辣得直叫唤,众人笑得更欢。
李老汉第三次端着酒过来,恳切地说:“苏大人,你能答应我们,以后就在我们儋州住下,再也不走了吗?”苏轼高兴地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老夫也正是这么想的!”众人大声欢呼起来,学堂里一片沸腾。
正在此时,张中跨进门来,见学堂里这么热闹,笑道:“苏大人,你好雅兴!难怪四处寻你不着,竟躲在这里畅饮。待本官也来凑个热闹!”苏轼拊掌大笑道:“原来张大人也跟老夫一样,贪恋这壶中日月、醉里乾坤。来,快来,你我二人共饮一杯!”
张中喜形于色,高兴地说:“且慢饮酒。本官特来告知苏大人,大人遇赦于朝廷。朝廷已下书将大人调往廉州,大人即日就可渡海往廉州去也。此乃可喜可贺之事,本官特向大人道喜来了!本官想来,天下人此时都在为苏大人高兴呢。”听了这贺喜之词,众人登时酒意全消,停止了说笑,怅然地各自坐下,学堂内霎时变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张中奇怪地瞧瞧众人,又见苏轼苦着脸,惊异地问道:“奇怪,难道苏大人听了这消息不高兴?”苏轼摇头叹气,哭笑不得地说:“张大人,你可知道,老夫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桃源仙岛落脚,如今却又要漂泊无定了。”
回家的路上,苏轼心中百感交集,带着醉意来到海边,行走在沙滩巨石之间。苏过在一旁默默地搀着他。月光如水,照亮了岸边。海潮汹涌,波光粼粼,涛声阵阵,海浪拍打着巨石。巨石边系着一只独木舟,随着潮水的起落漂荡不已。
苏轼醉态可掬,抬头望望明月,仿佛回到孩童时一般,躺倒在巨石旁,唤苏过一同躺下。苏过劝道:“父亲,我们回家吧,岂能睡在这里?”苏轼享受地闭上眼:“幕天席地,有什么不能躺的?”
父子俩并排躺着,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潮涨而来,海水漫过他们的鞋与袍。苏过坐起来劝道:“不行,父亲,你的鞋都被海水浸湿了,小心感染风寒,我们还是回家吧。”苏轼摇头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为父以此地为家,有何不可?”苏过无奈地苦笑着躺下。
又一阵潮水涌来,漫过了苏轼的衣襟。苏轼只顾仰望明月,又看着岸边那摇摆不定的独木舟:“树欲静而风不止。为父原已心如止水,愿在此岛终老葬身。但命者,天之命也,非人为也。如今又要离开了。你看,为父像不像那边的独木小舟,随潮涨潮落,漂泊无定?”苏过也盯着那独木舟,若有所悟,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轼回想起自己大半生的漂泊遭际,闭上眼,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这天涯海角的咸涩微风,悠悠念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我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过疑惑地看着他:“这三处可都是您的贬谪之地,为何说是‘功业’?”苏轼笑道:“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穷苦之日,贬谪之地,才是诗人真正建功立业之时、之处!”
苏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独木舟前,解开绳绊。独木舟趁着落潮漂走,在海水中起起伏伏。苏轼望着越去越远,渐渐消逝的小舟,喃喃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苏过也望着海面,不觉泪流满面。苏轼叹道:“要说没有牵挂,也不尽然。世人有‘苏门四学士’、‘六君子’之称,我给他们带来的可都是灾祸!少游他们,不知怎样了。”
近日秦观已遇赦放还,行至滕州。这天,带着书童秦香出游散心。苍翠的山间,一座古寺卧在云中,寺前的竹林间有一座华光亭。秦观有些累了,坐在亭中摇扇纳凉,失神地望着南方:“先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许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秦香说:“昨夜,我偶得一梦。梦见乘云游天,见一仙人,仙人吟出一首好词,此时我还记忆忧新: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香赞道:“真是好词!”
秦观有些口渴,命秦香到寺中取碗水来,自己来到亭外竹林,看看竹、石、风景,颇为满意,找了一处奇石,细心地拂去尘土,依石而坐。秦香很快取来一碗清水,却不见秦观,忙四处喊道:“先生——”秦观应了一声:“在这里。”
秦香忙把水端过来。秦观笑了笑,伸手去接碗,却停在半空,定格似的再也不能动。一代词人,就此神态安然地与世长辞。
秦香惊得连手中的碗都跌碎在地,抓住他的手臂使劲儿摇晃,不断喊着:“先生!先生——”见再也摇不醒他,即刻抱着他的尸身号啕大哭:“先生啊,你怎么连碗水都没喝上!先生……”
此时,天地间似乎响起一阵缥缈的歌声,轻轻托起秦观,送往愁海情天:“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呀,飞红万点愁如海……”
不久,苏轼得到噩耗,几天吃不下饭,恸哭道:“少游不幸逝于道路,世岂复有斯人乎?”双手颤抖着在扇子上写下秦观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两句词,并缀以悼词:“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
那晚得知苏轼要离开海南,阿勇连夜去找阿珠,在寨外学了一声特异的鸟叫。听到暗号,阿珠忙溜出来,到寨外树林中与他相会。月色溶溶,树影如水,二人背靠背坐在树下,有说不完的话。阿勇见月亮又移到西边一棵树的梢头,劝道:“你该回去了,你阿爹若知道,又要发火骂人了。”
阿珠故意怄他:“也许不干我阿爹的事,是你去广州见了世面,就不想再见到我了。”阿勇急了,转过身去赌咒:“你说哪里话?我对你的心,要是会变,就让我出海以后掉进海里喂鱼!”阿珠一听也急了:“我随便说一说,你就认真了,你说这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阿勇黯然道:“先生这一走,只怕再难见到他了!”阿珠坐起身来着急地说:“趁先生还没走,你去求先生找我阿爹,让我阿爹应了我二人的婚事。这岛内,只有先生的话我阿爹才肯听的!”阿勇固然知道这月老只有苏轼能做得,心里一万个想去求他,但实在不忍给老人再添麻烦,无奈地说:“先生已经救过我的命,还教导我们读书识礼,我不想再劳烦他了。况且他那么大年纪,离岛还有很多事要忙。”
不等他说完,阿珠盯着他问道:“那你我二人之事呢?”阿勇咬着嘴唇,低头哀叹道:“只有交由天定了。”阿珠登时生起气来:“我俩的事交给天定,你就好撒手不管了!你出去一趟,就认不得我阿珠是谁了?”说罢,负气起身跑回去。阿勇忙起身追了过去,又不敢高声喊她停下。
次日,阿勇终于鼓足勇气来到桄榔庵,但支吾了半天也没好意思开口。苏轼早已心知肚明,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此事不办成,老夫就不走。你去拿一只腊猪腿,跟我去黎寨。”阿勇大喜,又担心地问道:“先生,这样恐怕不行吧?”苏轼自信满满地说:“老夫说行就行,你只须言听计从。”
苏轼和阿勇来到黎寨。黎人们瞟着阿勇肩上的腊猪腿,看得他心里很是发慌。苏轼见他的那头老牛在温顺而安详地犁田,跟阿勇说:“与老伙计打个招呼去。”说罢,扎起衣袍,下到田中,拍拍老牛的牛背,摘下一把草喂它。老牛“哞”了一声,甩着尾巴。苏轼不舍地说:“老伙计,老夫就要走了,你可要好好帮人家耕田。来世若投胎做人,千万不要做官,做个小百姓就好。”牛抬头看着他,又“哞”了一声,尾巴甩得更欢。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轼来到葛贡的竹楼。葛贡叹道:“苏大人这一走,我们的日子过得就像那饭菜里不添盐——没滋没味。苏大人的大恩大德,本寨族人永世不忘!”苏轼道:“首领言重了,这些区区小事都是老夫分内该管之事。只是还有一桩分内之事,老夫却一直没管好。”说罢,苏轼向一旁的阿勇使了个眼色。
阿勇看看苏轼,横下心来,将腊猪腿奉上,向葛贡跪倒:“恳请首领将女儿阿珠许配给阿勇。阿勇会待阿珠一生一世,不分族群,不分门户,只待她好!请首领答应了我们两个!”葛贡一惊,却不言语。苏轼劝道:“老夫临走之前,只有这块心病未去。阿勇在此地后生中超群出众,人品好,如今又中了秀才。他与阿珠的确是真心相好,首领若成全他二人好事,则汉黎两族和睦有望,可累世通好。这可是功在子孙的大事!”
葛贡迟疑地说:“可是汉黎不通婚,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苏轼故作神秘地笑道:“不错,不过规矩也不是不可以变通的。在老夫看来,此事可做到既不违犯族规,又能成全阿勇、阿珠二人。”
原来葛贡对阿勇也很有好感,只是族规难违,听了这话,眼前一亮,满怀期待地看着苏轼。苏轼道:“若老夫与首领结为兄弟,咱们同是一家人,由老夫出面证婚,则阿勇与阿珠结为夫妻,有何不可?”葛贡心中大为动摇,但仍有些拿不定主意,起身不住地徘徊。
阿珠忽然冲了进来,跪在葛贡面前哭道:“阿爹,你就成全了我们吧。阿勇虽是汉人,但他待我好!他和我,从不分黎人或是汉人,两个好作一个人。阿爹,你就成全了我们吧!”
见葛贡已被阿珠的言语打动,苏轼趁机戏谑地说:“天下之大,愿与老夫结为兄弟者何止万千,恐怕也只有你一人会作迟疑吧,呵呵!”葛贡终于下定决心,痛快地说:“好!苏大人,本首领答应你,咱们歃血为盟!”
苏轼带着李老汉一家,又召集几十名汉人,来到黎寨外的广场上。广场上早已布置好祭坛,旁边站着黎族百姓。两族的百姓喜气洋洋,乌压压地跪了一地。苏轼、葛贡各站在祭坛的一侧。阿黑把鸡血先滴在碗中,再滴入酒坛中。阿六抱起酒坛,将酒倒入两个黑瓷碗中。